眾人擁擠在了一處,將床前擋得嚴嚴實實的, 冬日的屋裏燒了炭,本就悶得厲害,人一多,空氣更顯渾濁。


    瞧見他站在門口,紺青的眼無悲無喜地望向屋內,屋裏的人好像都愣了一下。


    青年烏發散亂,玉色的衣擺上正往下滴著泥水,緊緊攥起的指尖中,有血珠滲出。


    眾人自覺地為他讓開了些,好叫他去看清躺在床上的她,嘴上同時說著些安慰的話。


    衛楊氏本想責罵他兩句,但一看到他模樣,卻不好再說什麽。


    他拖曳著自己的跛足,緩緩地走向了床前,卻沒有去看躺在床上的枯竭的少女,而是彬彬有禮地轉向了屋裏眾人,看著他們,溫和有禮地說,“我想與翠翠一起待上一會兒。”


    一時間,孫氏等人不由得麵麵相覷,看著他模樣,紛紛拿不定主意。


    衛檀生臉上似乎沒表露出任何悲痛之色,一如往常平靜,平靜到甚至於冷漠。


    孫氏看著都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完全沒想到自己這個三弟是如此冷情的性子,就算妻子去世了,也沒見他掉一滴眼淚,再看向床上的少女時,眼中難免染上了幾分同情和悲切。


    但頂著眾人各異的目光,青年依舊不為所動。


    還是黃氏最先反應過來,率先打了圓場,“他們夫妻生前未曾見上一麵,死後讓檀奴與翠娘單獨相處一會兒罷。”


    陸陸續續的,眾人都散開,走出了屋,來到外間商討後事。


    他看著他們一個個走出去,伸手將門合上,細致地垂眸帶上鎖,做完這一切才迴到了床前,看向了躺在床上的少女。


    和上一次見麵相比,她似乎又瘦了一些?


    他不太確定地想,細致地看。


    她麵色似乎比屋外的雪都要蒼白,都要冷上兩分,烏黑的發早已失去了光澤,散落在枕上,眉毛也因病重疏淡了幾分,她眼睫倒是一如既往的黑而長,鴉羽似的。


    她死前似乎極為平靜,臉上毫無痛苦與留戀之色,甚至看著看著,讓人冒出了一種她是擁抱著死亡離去的錯覺。


    衛檀生脫了鞋,在她身旁靜靜地躺了下來,伸出手慢慢地梳攏她的發絲,一如往常。


    在她生前那段日子裏,他躲了出去,不敢看她一眼,不敢與她同床共枕,如今卻一點兒都不怕了。


    他細致地耐心地看著她,看著少女每一寸的肌膚,每一根發絲。


    她散亂的發髻終於支撐不住,徹底散落開,那根挽發的雲紋玉簪,“啪嗒”落在地上,霎時碎成了兩截。


    他彎腰拾起雲紋發簪,攥在手中。


    破碎的玉簪刺破了手掌,血流得更多,他想摸摸她的發頂,但又擔心血會弄汙了她的發。她喜淨,在她懷孕時,不方便彎腰洗頭,都是他握著她的發絲,幫她慢慢地洗幹淨。


    恍惚中,他又生出一種錯覺,她當真離開他了嗎?


    瞥見自己腕上的佛珠,他好像又想到了什麽,忙下床取了筆墨,捋起了她的衣袖。


    筆尖落在她肌膚上,從指尖起,字跡飄逸俊秀,流暢蘊藉,如飛仙環繞飛舞。


    五根手指細細地寫滿了,又順著手腕往上繼續寫,又如金色的流雲橫臥,將她五指、手掌、小臂都寫滿了經文。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據說,平日裏持誦《金剛經》能解百病。


    他手腕一抖,暈出了金色的墨漬,忙又伸出衣袖,揩幹淨了,繼續往下寫。


    那俊麗的金色的經文,看起來好像真的有佛法加持。


    隨著筆勢往上走,她身上裙裳漸褪,他眼睫低垂,凝神運筆,將經文書滿了她全身,再棄了筆,耐心地等待她蘇醒。


    窗外一陣夜風吹來,她眼睫輕輕顫抖了一下。


    無法言喻的歡喜將他吞沒,他幾乎狂喜地跳起來,抱緊了她,睜大了紺青的眼,想要看個清楚。


    但風停歇了,她鴉羽樣的眼睫顫了一下,又落於了平靜,她又死在了他懷裏。


    手掌中傳來的刺痛,終於將他的神魂與理智喚醒。


    他伸出手,看了眼自己鮮血淋漓的手掌,看了眼掌中破碎的玉簪,想要盡量把它們拚接完整,再重新為她戴上。


    但不論他怎麽拚,那玉簪就是拚不上,一時間,他對著自己手掌,驀地生出一陣厭惡感,不僅僅厭惡雙手,也厭惡他的跛足。


    雙手和雙足似乎脫離了他的身體,生出了人臉,在扭曲著神情嘲笑著他。


    他頓了一頓,摸出自己那把銀色的匕首。


    刀尖深深地刺入掌心,貫穿了整隻手掌。


    疼痛終於使他再度清醒了過來。他拔出匕首,又摟緊了她,附上唇去親吻她,撬開她冰冷的唇齒,想要將自己的溫度和生氣渡入她口中。


    但她還是沒任何反應,他收迴身子,終於頹然放棄了。


    但很快,他又突然發現,她躺得姿勢似乎歪了點,那樣睡不太舒服。她懷孕時,睡得一直不太安穩。她這樣睡,明日起來脖子一定會疼。


    他伸出手想幫她調整姿勢,但指尖觸及她肌膚,卻冷得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那冷意一直延伸到心髒肺腑,好像叫心都緊緊地皺縮成了一團。


    他想搬動她往裏一些,像以前一樣,他懷抱著她入睡。


    她毫無所覺地任由他擺弄,枯梅似的四肢綿軟無力地垂下來。他跪在床上抱她往床裏麵搬的時候,少女腳踝上的裙擺滑落,露出一截白色的襪和一抹杏色。


    他低下頭來,就瞧見她腳踝上緊緊地綁著條杏色的發帶,綁得緊緊的,似乎從來沒解開過,至死都沒解開過。


    他愣了一下,摸上那發帶,驀然間,好像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青年顫抖著手,摟著她發頂,將她整個納入自己懷抱,整個人都蜷縮在床上,眼淚盡數落入了她脖頸中,一聲接一聲地呢喃著,“翠翠。”


    “翠翠。”


    青年嗚咽著,整個人都在發抖。


    但懷中的少女卻沉默,沒有絲毫的反應。


    他箍緊了她,想蹭蹭她的額頭。


    “翠翠。”


    他又哭又笑,咬著牙,像在吞咽著什麽,四肢都在抖,眼淚霎時打濕了她的衣襟,哽咽聲像在悲鳴。


    她離開他了。


    他從來沒有這麽鮮明的感受。


    她等了他兩次,終於離開他了。


    煙花再度砰砰綻開。


    將下頜磕在她發頂上,青年囁嚅著唇瓣,緩緩地閉上了眼,摟著她一同入睡。


    風雪長夜漫漫,他摟緊了她,便不再冷了。


    沒人想到他會對她用情如此至深。


    衛楊氏、孫氏,甚至吳馮氏和吳懷翡也沒想到,他會躺在床上,靜靜地摟著她一夜。


    還是府中的小丫鬟夜半發現了蹊蹺,瞧見他麵色蒼白,手上的血流滿了一身,尖叫著及時找來了吳懷翡。


    他收迴包紮好的手,對上吳懷翡的視線。


    吳懷翡本想安慰什麽,但觸及到他目光,話到嗓子眼裏,卻再也說不出來。


    她從未見過衛檀生這幅模樣,披發跣足,形容癲狂。


    京中那人人稱道的小菩薩,在此刻,化為了修羅惡鬼。


    原來在他們眼中,他冷情冷眼如此。


    懷抱著她,衛檀生平靜無波地想。


    旁人都覺得他無情,那她生前,他究竟是如何對待她的?


    他慢慢地迴想,他曾經殺了她,嘲諷於她,遷怒於她,斥責於她,毀約在前。


    他的的確確冷情冷眼,對她一人薄情寡義。


    他如今知道了她的喜好,他知道了她喜歡鱖魚,喜歡青綠色,喜歡春日柳枝的綠。


    可她現在卻在地底腐爛,冰冰冷冷的,隻有她一人,會有蛆蟲親吻她的喉口,將她腐蝕殆盡。


    他想要見她。


    看不見她的時候,他服了藥,就解了袍裳,咬著那串冰涼的人骨佛珠,赤身裸體地躺在地上,蜷縮著,以求慰藉。


    有時候,他會突然吐出來,隻是幹嘔,彎著腰嗆出眼淚,不停地吐,一直吐,吐到直不起身,又會重新蜷縮起身子,躺在地上睡一夜。


    他想去找她。


    偏偏衛楊氏又同他說,“你與翠娘之間夫妻緣薄,但是你還有妙有,妙有年紀還小。”


    對了,妙有,他還有妙有。


    她曾經說過,她隻是迴家了。


    他還不能死,他還要等她迴來,她終有一天會重新出現在他麵前。


    妙有是她留給他的唯一的念想,那是翠翠與他的妙有,有妙有在,她一定會迴來,她一定舍不得妙有。


    他終於平靜了下來,每日盡心盡力地照顧妙有,托在手中的小嬰兒,漸漸地長大了些,也能咿呀學著說話了。


    她生得像他,眉眼與他如出一轍,喜歡睜著懵懂的紺青的眼望著他,似乎對什麽都很好奇。


    在她臉上,他甚至看不出一絲她曾存在的痕跡。


    每日他垂眸為她穿好衣裳,黃昏時,就抱著她坐在廊下,靜靜地看著庭院中的菩提樹,看著護花鈴,一直等著她迴來。


    可是,他等了一天又一天,她還是沒迴來。


    或許,那隻是路途太漫長,太遙遠了。


    他平靜下來,繼續去找,繼續等待她出現。


    有時候,他也會想,她是不是不願再看見他了,亦或是,她沒能迴去,她當真死在了病中,重入了輪迴。


    夜裏,他哄了妙有入睡,望著窗前如豆的燭火,數著瀟瀟的夜雨,靜靜地等它燃盡。


    一盞燈、兩盞燈、三盞燈……


    數盞燈燃盡了才是一天。


    一日、兩日、三日……


    三百多日才是一年。


    而後,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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