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葉穩住了心神,走到書桌前,福了福身子, “郎君一人待在書齋裏,無人伏侍,我心中擔憂, 特地過來聽候郎君差遣。”


    “我打小就生活在寺裏,早就習慣一個人生活,”衛檀生微笑道,“我這兒倒不用你來伏侍。與其到我這兒來,不如去找翠娘罷。”


    “我將你支給了她差使,你去問問她那兒可有用得著人的地方。”


    說罷,他又低下頭去看書桌上的賬本。


    貝葉嘴唇咬得更緊了一些。


    “少夫人那兒正忙,似是不願婢子過去打擾。”她主動挽起袖子,拿起墨錠,按著硯麵,幫忙磨墨。


    貝葉心中急跳,但手上磨著墨的動作卻不疾不徐,口中狀似無意地說,“少夫人心地善良,對待下人們也和氣,剛剛婢子還看見夫人與一個馬奴相談甚歡呢。”


    衛檀生抬起眼,看了過來。


    乍對上那雙紺青的眼,貝葉心口一縮。


    手下不穩,墨汁飛濺出來幾滴,但她還是強作鎮靜,一邊磨墨,一邊繼續說道,“區區一個馬奴,夫人也能如此和氣相待,與他相談甚歡,能得少夫人這個主母,是貝葉的榮幸。”


    她試探性地看了一眼衛檀生,但對方的神色如常,卻讓她看不出個所以然。


    她心頭發怵,也不知道要不要繼續說下去。


    但都已經踏出了這一步,再叫她迴去,她心中不甘,隻能壓下慌亂,繼續說,“不過,少夫人也是太過赤誠,對我們這些下人太好了,那馬奴畢竟是個男人……”


    硯台中的墨實際上無需再磨,已經烏黑濃稠,如油似漆。


    “貝葉。”衛檀生終於開口。


    她擱下墨錠,忐忑不安地看向他,“郎君。”


    “退下罷。”麵前的青年微笑,“這兒暫時用不著你伺候。”


    貝葉心中不甘,“貝葉隻想和從前那樣為郎君磨些墨罷了。”


    “貝葉。”


    衛檀生他臉上已經是疏淡有禮的笑,但他的目光看著卻莫名地有些嚇人。


    這個時候,就算再怕,貝葉也不甘心放棄,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


    她一直覺得郎君對她也有些情意的。


    自從夫人將她撥到郎君身旁伺候的時候,她在心裏已經認準了他一個,做好了將自己身心全都交給她的準備。


    畢竟她的容貌在一幹下人中最為招眼,夫人安排她伺候郎君,定也有日後抬為通房的打算。


    她是郎君的人,自然是要一門心思為郎君打算的。少夫人她背著郎君與下人勾結,她怎能坐視不理?


    就算她今日這話說出口,沒有好下場,她也要說。


    她在賭,她賭的是郎君定能明辨是非。她賭的是她伏侍郎君這些年來的情意。


    心中已經打定主意,貝葉幹脆跪了下來,不顧衛檀生的視線,攤開了繼續說,“婢子實話與郎君說了罷,少夫人恐怕已經生出了二心。方才婢子親眼所見,那馬奴與夫人雙手相疊……”


    “貝葉。”


    頭頂的嗓音如冰似霜,凍得貝葉一個哆嗦。


    她抬起眼。


    衛檀生臉上仍舊是沒什麽變化,低垂著的眉眼,就像佛龕中的菩薩。


    但這一眼,卻看得她如墜冰窖,還沒說出口的話全都堵在了嗓子眼裏。


    為了郎君哪怕犧牲一條性命也在所不惜的自我感動,霎時也全都凍結在了心中。


    “郎……郎君……”


    “下去罷。”


    衛檀生歎息了一聲:“主人的事,你不該過問。”


    未曾想到會落得眼下這個情形,貝葉猶自不甘心,“郎君!”


    “貝葉,”衛檀生道,“你逾矩了。”


    “你不該亂嚼口舌,在我麵前搬弄少夫人的是非。”


    “退下罷,”他低聲道,“不要我再說第二次。”


    眼睫一斂一揚,那一抬眼,看得貝葉渾身發冷,到底是怎麽退出書齋的,她也想不起來。


    初春的日光曬在她身上,她從腳底板一直冷到頭頂,怎麽也暖和不起來。


    迴想剛剛那一眼,貝葉怔怔心想,那明明是郎君。


    那個京城裏人人誇讚的,溫和可親的小菩薩。


    怎麽那一眼……


    那一眼看著就像地獄裏的鬼?


    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


    在孫氏的主張下,惜翠挑了兩匹緞子,交由連朔過段時間裁成新衣。


    連朔看著她,還想再說些什麽,但礙於孫氏在場,卻不好開口,隻能埋下那些心思,恭恭敬敬地聽從惜翠的吩咐,打躬應聲,“奴曉得了。”


    孫氏看了他一眼,“行了,你下去罷。囑咐你的事莫要忘了。”


    連朔無可奈何地退去後,喜兒坐在椅子上,搖著兩條藕節似的短腿,鬧騰得厲害。


    “叔母——叔母——”


    “陪喜兒玩好不好!”


    孫氏笑眯眯的看著自己兒子,倒不去攔著。


    至少,在惜翠表露出不耐之前,她都沒有去管。


    畢竟她還要借自己這個玉雪可愛的兒子,和二房多拉拉關係。


    想到衛檀生,自己那小叔子,孫氏就忍不住直歎氣。


    派人暗害小叔子的事一旦暴露了,她無非是死路一條,為求自保,衛檀生說什麽她做什麽,不敢有半分違背,他要賬本,她也隻能全送了過去。


    如此一來,更是又將自己的把柄交到了他手上,再也沒有翻身的可能。


    如今,府上的鋪子名義上還是孫氏在料理著,實際上,不管大房還是二房的生意,統統全落入了衛檀生一人手中。


    她那個小叔子,平日裏不動聲色,看似無欲無求,一門心思撲在佛法上,實際上,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她掙紮也掙紮不得,手上的權力就被他絞殺個七零八落,表麵上卻還要維持著親同的模樣。


    奈何這都是她自己一步踏錯,誤認為他是個隻知道吟誦風雅的富貴閑人,盡被他這幅模樣欺騙了,一步一步被他引誘著往坑裏跳。


    眼下落得這個下場也隻能認命。


    也因此,料子一抱上來,孫氏就積極地先幫著他夫妻倆挑,百般討好,不必細說。


    惜翠陪著喜兒玩了一一會兒,孫氏在一旁看著,笑眯眯地說著些話。


    她分寸拿捏得好,在惜翠厭煩前,見好就收,抱起兒子,“好了,別鬧你叔母了,到娘這兒來。”


    孫氏抱著喜兒,看惜翠麵有倦色,體貼地問,“翠娘你可是累了,要不迴去歇歇。”


    她歎了口氣,戳著喜兒腦門,“都是你這個皮猴,整日纏著你叔母。”


    小男孩扭著身子,“我喜歡叔母嘛。”


    孫氏見兒子會說話,口中指責,眼中卻含著笑。


    “如今這兒也沒什麽事了。”孫氏道,“翠娘你若是累了,就去歇一會兒罷,其餘的事交給我來做便是。”


    惜翠知道這些日子孫氏都在想法設法討好二房,也沒有再客套,“那就多謝大嫂了。”


    她也不是累了,正好沒事,她想迴到屋裏,再收拾收拾妝奩,看看有什麽能拿出去賣的。


    就算賣首飾,也得賣的隱秘些,衛檀生他洞察力高得驚人,包養顧小秋這件事,惜翠不想露出任何馬腳。


    幸好之前吳惜翠做過不少不能見人的陰損事,手下也有一批心腹。


    海棠忠心耿耿,隻要是她吩咐下去的,就一定照辦。她不出麵,想來也能應該趕在於自榮之前包下顧小秋。


    惜翠一層一層地清點。


    那對銀鐲子她沒怎麽戴過,應該能拿出去賣。


    點翠的多寶簪——


    受後世的影響,她沒戴過一次點翠的發簪,這支多寶簪也能拿出去賣掉。


    過了半個時辰,妝奩中的首飾她都已經清點了個差不多,再湊些銀票,就算顧小秋名聲再大,包養他也應該是綽綽有餘。


    晚些時候,衛檀生從書齋迴到了屋裏。


    惜翠鎮靜地合上妝奩,吩咐下人們擺上晚膳,兩個人就坐在屋裏用膳。


    吃完飯,她洗完澡,坐在鏡子前梳頭。


    剛洗過的頭發很難梳通,打結打得厲害。


    衛檀生剛從屏風後出來,走到她身後坐下,拿起梳篦,微笑道,“我幫你。”


    惜翠迴頭看了他一眼。


    他笑著反問,手指靈活地疏通著她糾纏成一縷的發絲,動作很輕柔,語氣也很柔和,“怎麽了?”


    “沒什麽。”惜翠轉過頭。


    衛檀生也再多問,手執梳篦,一下又一下,不急不躁,耐心地幫她一點點打理。


    “翠翠?”


    “嗯?”


    他好像隨口一問,“你愛我嗎?”


    惜翠道,“我愛你。”


    “你當真愛我?”


    惜翠頓了一頓,“我愛你。”


    “隻愛我一個嗎?”他手上動作不停,輕輕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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