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檀生掀開薄被,為自己倒了杯冷茶。


    茶水入肚,躁動不安的心這才平複少許。


    自從他離開瓢兒山之後,他幾乎每天都在夢中重溫著那天的場景,一遍又一遍,常常半夜醒來,汗濕枕巾。


    衛家人隻當他是年紀小,經此大難,在山上是留下了心病。


    他沒有辯駁。


    他迴家後不久,那個衛家三郎跛了一足的消息沒多時便傳遍了京中。


    衛宗林對他心懷愧疚,瞧見他跛了一足後,對他管束放鬆了許多,漸漸地便不再多管他。


    為官尚要看儀容外貌,他如今跛足,倘若踏入仕途,恐有所波折,衛宗林的心神已全然放在了大哥衛景身上。


    他自小就是嚴格按照衛宗林的要求所活。衛宗林不再管他,驅使著他按部就班過活著的外力陡然消失,這讓衛檀生感覺到了一些無所適從。


    那些經史子集他已翻過無數遍,懶得再看。每日,他便坐在窗下,什麽也不幹。


    他感覺自己好像缺了些什麽,心中空落落的。但他始終想不起來究竟缺了何物,更覺得煩躁。


    這幅模樣落入旁人眼中,又引得其他人一番憐憫和歎息,說他是在山上的時候嚇傻了。


    一日,他拿起了自己久久未曾用過的弓箭。


    他用箭,就像射死了那隻貓兒一樣,陸陸續續找來了不少畜生,一一射死了。


    後來,他試著自己親自動手,用當初衛宗林贈與他的一把短匕。


    溫熱的血液濺上肌膚。


    他俯看著它們嗆咳出血沫,癱在地上,肌肉因為痛苦而痙攣抽動。


    衛檀生心不受控製一般地瘋狂跳動著。


    這時,他才終於想通了這段時間以來究竟缺了什麽。


    那畜生死前的雙眼慢慢與人的雙眼重合,透著這死去的,他好像又看見了那山匪。


    這讓衛檀生感到了極度的興奮,甚至興奮地呻吟了一聲。


    此時,他才感覺到他是活著的。


    他終於明白了,殺了那山匪非但沒讓他感覺到痛苦,反倒釋放出了他心中壓抑著的魔性。


    在他死氣沉沉的生活中,他終於找到了一些能讓他感到興奮和歡愉的事。


    他殺了他們——


    他幫他們斬斷了罪業——


    他救贖了他們。


    這種感覺幾乎使衛檀生著了迷。


    在那之後的幾天中,他難以成眠,迴想起這感覺就興奮地渾身發抖。


    沒多時,家中便商議著把他送離京城,拜入了善禪師門下。


    佛門清靜,尤忌殺生。


    他隻能按捺住心中叫囂的欲望。


    可欲望非但沒有因為他的壓抑而平息,反倒愈加躁動不安了起來。


    他突然意識到,比起欲望得不到宣泄,自己被這種感覺所掌控,失去了自我,更讓他覺得焦躁不安。


    他這幅模樣落入了善禪師眼中。


    了善禪師德高望重,智慧圓滿,能拜入他門下,是他之幸,衛檀生對他向來頗有幾分敬重。


    他倒沒有斥責他,隻是常帶著他做些農活,閑暇時候為他講經說法。


    他本就未打算將衣缽傳予他,隻為度化他,才收他入室。


    衛檀生當然知道自己這幅模樣有違常理,但他並無更改的念頭,隻對了善禪師道,“弟子魔性難除。”


    了善禪師麵色不改地問:“那你告訴我,你之魔性在何處?”


    正如一瓢水,溫和從容地澆滅了他的心火。


    人具兩性,一麵是佛,一麵是魔。


    心本清靜,自是蕩蕩無礙。


    想開了,這股躁動不安的欲望好似終於慢慢地平息了下來。


    衛檀生這才靜下心來,跟在了善禪師身側,日日劈柴耕田,夜夜觀想,潛心修習。


    “鬱鬱黃花,無非般若,


    青青翠竹,盡是法身。”


    於經年累月緘默的禪定中,他倒也學得了幾分皮毛。


    青燈古佛,給予了他不少安慰。


    塵世於他而言,沒有什麽可留戀的,經書中的佛國,讓他有了個寄托安身之所。


    隻是,這股欲望還沒有消失,也永遠不會消失。


    有這欲望在,他永遠到不了彼岸。


    就如今天一般。


    衛檀生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麽再做夢,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夢到過那山匪了。


    但因為這一場夢,他的欲望卻再一次地被引動,在胸中不安地咆哮,想要破胸而出。


    喉間溢出一聲曖昧不清的呻吟


    他合掌念了聲佛號。


    他明白,總有一天,它還會如山洪一般咆哮著傾瀉而下。


    等那一天真正來臨,必是如焚天滅地一般,足以使他立墮三惡道,更遑論彼岸佛國。


    第19章 鏡中朱顏


    雖見到了衛檀生,但惜翠沒打算上趕著湊到他麵前。


    這一次身份不同,衛檀生性格好像也有了很大變化。她要好好想一想該怎麽打算。


    陪著高騫逛了一圈,等高老夫人醒來後,惜翠就同高家人一起下了山。


    李氏好奇心強,迴到車上,對他們兄妹二人很是關心,拉著她問來問去。


    惜翠答:“多謝嫂嫂,我與二哥之間已沒什麽事了。”


    李氏又問了兩句,這才放下心來。


    馬車行至高府門前,緩緩停下。


    大門前已經有仆人在門外候著,隻等主人下車。


    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鬟忙迎上來扶著老太太往裏走,其餘幾個粗使的仆役去將車馬行裝歇下。


    惜翠跟著入一大幫人了踏入了府門,隻見高府上長廊曲池,假山複閣,雕梁畫棟,軒昂壯麗。


    好在惜翠之前也去過故宮玩了兩趟,要論富貴,高家拍馬也趕不上皇帝,她權當是參觀旅遊景點,走馬觀花地看了過去。


    高家是勳貴之家,這種家庭,規矩也比旁的家庭多。


    惜翠就像剛進大觀園的林妹妹,謹小慎微,看別人怎麽動作,自己再跟著動,爭取不露餡不丟臉。幸好沒什麽人在意她,她跟在她們身後,倒也糊弄了過去,沒出什麽岔子,順順當當地迴到了高遺玉所住的屋。


    跟在高遺玉身邊貼身伺候著的,隻有一個叫小鸞的丫鬟,是從高老夫人那兒撥來的,另有兩三個灑掃的小丫鬟與仆婦。


    除了一個小鸞,其餘人惜翠都沒心思去記。


    惜翠打量了一眼自己的住處。


    不大,空蕩蕩。


    隻有一張床,兩三隻櫃子,一張桌,四隻凳,一張梳妝台,一扇屏風與一個衣架。


    冷清得不像一個高門貴女所住的閨房,但家具用的料子看上去似乎很好。惜翠上手摸了一把,也摸不出是什麽材質。


    走到梳妝台前,惜翠對著鏡子看了一眼。


    畢竟是個姑娘,她對自己現在長什麽樣有點兒好奇。從空山寺到高府,她都沒搞清楚自己現在是圓是扁。


    看到鏡中倒映出的人影後,惜翠有點兒愣神。


    少女年紀不大,十五六歲,生得和高騫十分相似。


    以女人的眼光來看,眉毛濃而黑,麵部骨骼與線條未免太硬氣,但以男人的眼光看來,高遺玉眼睛略圓,又顯得太柔和了些。


    鏡子裏的是一張十分中性的麵孔。


    正是這張臉讓高遺玉有些自卑,時人以細眼彎眉,纖穠單薄為美,而她卻生了一副堅毅的男相。


    惜翠望著鏡子裏的人,心中緩緩地浮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迴來的路上,她正發愁要如何用自己的新身份接近衛檀生。


    他在廟裏當和尚,而她是未出閣的姑娘,倘若直接接觸,難免不會有人說閑話。惜翠是不在乎這些閑話的,她擔心的是要真傳出些風言風語,隻會影響她行事。


    現在看起來,而這張臉好像可以幫她解決很多問題。


    惜翠若有所思地合上鏡子,看向桌上擺著的一隻紅木匣。


    紅木匣共有四層。


    打開匣子,前兩層隻有兩三根簪子,幾對鐲子罷了,首飾少得可憐。


    高遺玉不愛梳妝打扮。


    第三層裝了些碎銀和銀票。


    最底下一層,裝了一隻草編的蚱蜢,看上去曆經了不少年月,手一碰,就有化成齏粉的風險,惜翠沒敢動,怕那草蚱蜢光榮犧牲在她手下。


    這似乎是焦榮山幼時送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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