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惜翠說,“你爹帶著兵來了。”


    衛檀生何其敏銳,一下子便抓住了重點,“是他們要你來的?帶我過去?”


    他隻猜對了一半。是要帶他過去沒錯,不過,是把他的頭帶過去。


    “我沒打算帶你過去。”惜翠道,“我要帶你走。”


    “帶我走?”


    “對。”惜翠沒閑心再去關注找個,她點點頭,朝他伸出手,“跟我走,我帶你偷偷下山,這兒待不下去了。”


    衛檀生站了起來,因為腿傷,他站起來時有些費勁,沒等站穩,他立即問道,“我要相信你?”


    “這麽長時間,你不相信我能相信誰?”


    偏偏在這個時候,門外卻傳來了洪常峰的聲音,有些焦急地說,“六哥,你可說完了?要再不動手,老大等得急了就來不及了。”


    麵前的小男孩僵住了身子,往後倒退了一步,眼裏又浮現出了警惕之色。


    惜翠歎了口氣,對衛檀生道,“你等會兒。”


    帶著衛檀生逃跑這事要盡量做得低調,不能讓任何人發現。


    至於門外這位常兄弟,她隻能對不住了。


    惜翠一邊應道,“好了好了。”一邊打開門,趁他不注意,從他身後捂住他口鼻,將他撂倒在地,幹脆利落地敲暈。


    做完這一切,惜翠才迴頭看向衛檀生,“跟我走吧。”


    惜翠抱起他毫不費力,這個時候,她又感激起自己穿越成了一個黑臉大漢了,否則臂力還真不足以支撐她帶著衛檀生逃跑


    衛檀生扯著他衣服,終於又露出了些孩子般的戰戰兢兢。


    纖瘦的手指好似因為驚懼而微微顫抖。


    “你……能否低下頭?”衛檀生問。


    “怎麽了?”


    惜翠一低眼,便對上了他紺青色的雙眼。


    衛檀生卻問出了一個和現在情況完全不相符的問題,“……你當真有一個妹子?”


    沒想到他這個時候了,還有閑心問這個,惜翠一邊要提防屋外的動靜,一邊要忙著應付他,沒時間迴答隻能選擇敷衍了事,“我騙你做甚麽?”


    “是啊,”他語帶困惑,“你究竟為何要騙我。”


    惜翠突然不動了。


    不是因為她不想動,而是因為她動不了。


    一片碎瓷片,此刻正頂在了她脖子前。


    而手握碎瓷片的人,正是她懷中的衛檀生。


    涼意好似滲透入了肌膚,隨著血管在體內一路遊走,凍得惜翠全身冰冷。


    衛檀生垂下眼睫,瓷片往前壓了壓,口中緩緩吐出幾個字。


    “你騙我。”


    卷草紋的碎瓷片深入肌理,毫不猶豫地割斷了她的喉管。


    “你一直在騙我。”


    他低聲道。


    “我不信你。”


    第13章 無心(衛檀生)


    他死了。


    就死在他麵前,倒了下去。


    衛檀生從他尚帶著餘溫的懷抱中爬出來,將碎瓷片丟到了一邊。


    他脖子裏噴出了很多血,幾乎將他全身上下都澆了個遍,鮮血濺到了他眼睛裏,順著發絲直往下淌。


    衛檀生抹了把臉,冷冷地看著躺在地上的男人,他臉上神情還停留在死前的最後一秒,微睜的雙眼滿含錯愕。


    衛檀生生得瓷白如玉,麵容精致,身上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掉著血珠,在黑夜中,冒著一股使人心底發涼的鬼氣。


    看著地上的屍體,衛檀生說不出來自己是什麽感覺。


    他殺了人。


    但也僅此而已。


    他心裏沒有冒出半分的恐懼,連一絲一毫的難過都沒有。


    他沒有心,衛檀生知道他自己沒有心,因為沒有心,所以才沒有愧疚、恐懼和痛苦。


    他總讓他想起一個人,一個曾經伺候在他身邊的丫鬟。


    那丫鬟一直盡心盡力地伏侍著他,待他極好。


    後來,衛老夫人和她家人一起作主,想要安排她嫁給府中另一個下人。她不願意,卻不敢違背老夫人的意思,就求到了他這裏來,希望衛檀生能去老夫人那兒說說。


    “奴不願嫁給這人,奴想一直服侍著小郎,直到小郎長大,望小郎念在這幾年奴婢日夜服侍的份上,去替老夫人求求情。”


    衛檀生沒有答應。


    到最後,那丫鬟還是嫁了過去,隻是在臨行前,哭著說道,“小郎,你沒有心。”


    他看著她離去,沒有感到任何分離時的不舍,他的內心平靜如一汪深潭。


    這種平靜甚至讓他感覺到了一絲疑惑和痛苦。


    為什麽旁人總是哭哭笑笑的,那些能攪動他們心思的事,為何卻不能在他心中攪動出一絲的波瀾?


    丫鬟的模樣他已經記不清了,但這句“小郎,你沒有心”他卻記得牢牢的。


    也正因為如此,他開始觀察身旁的人,眼見他們喜怒哀樂。


    他離得他們很近,又離得他們很遠,他們的心緒他無法感同身受,無法有任何共鳴。他甚至會嫉妒他們,嫉妒他們有如此豐富的情緒與欲|望,反觀他的人生,蒼白得就如同墳地上的靈幡,高高地飄揚在墓前,死氣沉沉。


    因這丫鬟的緣故,他不喜歡這黑臉的山匪,甚至有些厭煩,厭煩他整日湊到跟前來。


    衛檀生尤其厭煩他看他的目光。


    憐憫又高高在上。


    就像五妹心疼她那隻貓兒。


    沒有人會喜歡那樣的目光,在那種眼神下,自己不像是一個人,更像是戲台子上的伶人,將自己的喜怒哀樂全都血淋淋地剖開,擺在了看客的眼前。


    那山匪看著他,就像在看著戲台上正演著的一場大戲。


    簡直就像戲中那些妄想救風塵的書生一樣,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是得令人作嘔。


    他根本不會因為他表露出的那一點點溫暖,而對他感恩戴德。


    可是,即便他再怎麽討厭,他也不能表現出任何不耐和煩躁。


    那山匪在這山上雖然沒什麽地位,但看起來跟匪首關係不淺。


    他想要逃出去,恐怕還需要這山匪的幫忙,所以,即便他厭煩,也隻能耐著性子跟他虛與委蛇。


    好在,他最擅長最這種事。


    在夫子麵前,在爹爹麵前,衛檀生永遠都是那個聰穎有禮的好學生與好兒子。他將自己幹淨利落地撕扯成了兩半。


    一半假,一半真。


    他從一開始就不相信這山匪。


    什麽早死的妹子,都是些騙人的說法。


    滿嘴謊話,他沒法相信他真的能帶自己逃出這個鬼地方。


    更何況,他跟匪首間的關係遠比他倆之間要親密。


    手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衛檀生垂眸,甩了甩手上的血。


    沒有把握的事,衛檀生不會去做,他沒那個信心去賭他願意為了他背叛自己的大哥。


    殺了他,對這山匪而言未嚐不是一種解脫。


    “這貓是上輩子罪業太重,這一世才投生做了畜生。它今日被你射死,是冥冥之中的定數,你如今也算是幫它從畜生道中解脫了。”


    那山匪這輩子罪業太重。


    衛檀生麻木地想,不如就讓他幫忙斬斷他的罪業,下輩子說不定還能投個好胎,不至於投生成一個畜生。


    他應該感謝自己。


    他本來應該馬上離開的。


    但他卻鬼使神差地迴到了那間茅屋。


    衛檀生跪在草墊上,伸著手往下摸,從破舊的草墊中摸到一塊已經融化了的雲片糕。


    那山匪經常帶這些吃食給他,他就藏在了草墊下。


    衛檀生一點點地將它摳了出來,緊緊攥在手心,這才往外走。


    看了眼夜色中的山寨,衛檀生又踮起腳,拿起了火把架子上的火把,繞開巡邏的護衛,將火把往幹草垛上一丟。


    眼見火舌騰起,刮刮雜雜的燒著,經山風一吹,霎時便成蔓延之勢。


    遠遠望去,猶如地獄業火。


    衝天的火光將天際蒸騰成一片赤紅,衛檀生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轉身下了山。


    一路跌跌撞撞的走,他將那團已經黏糊糊的,還帶著些血氣的雲片糕塞進了嘴裏。


    雲片糕明明是甜的,為什麽他入口卻偏偏有些苦意?


    衛檀生皺皺眉,將嘴巴裏的雲片糕又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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