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琮珠一抬頭,心情稍微輕鬆了一點:“我父親……流眼淚了?”


    “可不是?”翡翠興致勃勃的告訴她:“夫人和老爺說著話,說這些天方氏織造的銷售情況很不錯,告訴老爺小姐你設計了好些款新品圖案都賣得很好,老爺的眼角流淚了哪!夫人喊了史密斯大夫過來看,他檢查了老爺的身體以後說應該很快就能醒過來了!”


    “真的嗎?”方琮珠又驚又喜,要是父親能夠醒過來,總算是要減輕一點點負擔了。


    “嗯,真的,史密斯大夫是這麽說的!”


    翡翠步履輕快的朝廚房那邊走了過去:“我幫李媽打打下手去。”


    方夫人從蘇州那邊帶來了三個下人,一個專管著接送方琮楨和他的衣食起居,一個負責江灣別墅的打掃工作,還有一個管著外邊的大門和幾塊空曠的地坪,修剪草皮和花枝,有空的時候幫著李媽到廚房裏弄弄,可是畢竟現在吃飯的人多了,李媽加上這半個助手有時候也忙不過來,翡翠隻要得空都會主動去廚房幫忙。


    李媽先給做了醫院裏幾個人的晚餐,老金開車送了翡翠過去,方琮珠瞧著汽車緩緩開出大門,嘴裏喃喃:“要是母親知道了這事情,還不知道會有多麽傷心呢。”


    林思虞沉默了一下:“暫時別告訴她,我們現在也不知道你大哥究竟人在哪裏,是不是?”


    方琮珠點了點頭:“但願他已經得到風聲離開上海了。”


    兩個人毫無吃飯的心緒,哪怕李媽做的飯菜分外可口,還是沒有一點心思,匆匆忙忙扒了兩口飯之後,兩個人就並肩朝外邊草坪走。


    老金開著汽車走了,要在醫院等到接方夫人迴來的時候,兩個人想了想,準備坐黃包車去一趟上海警察署。


    “我有個記者證,也采訪過他們市政府的一些要員,不知道能不能請他們給我說一聲,去警察署了解一下你大哥的情況。”林思虞摸了摸隨身攜帶的那個棕褐色的小本本,心裏頭浮起一絲絲希望。


    雖然《申報》的記者算不上什麽,可畢竟還是與市政府的要員見過兩次麵的,總能說上幾句話,隻要方家肯出錢,應該能把方琮亭給保出來。


    兩個人走到別墅門口,並肩站在路邊等黃包車經過,這時候,兩束汽車車燈的光帶掃了過來,一輛黑色的福特轎車慢慢的開了過來,停在他們麵前。


    孟敬儒看著站在那裏的兩個人,心情複雜。


    本來隻想著來方家坐一坐,能看她一眼就足夠了,可現在猛然見著了兩個人,孟敬儒心裏頭就如打翻了醋瓶,酸溜溜的滿不是滋味,那股兒酸氣都衝到了喉嚨口。


    可他已經開車過來,又不好若無其事的開走,停在路邊,眼睛望著方琮珠,一張嘴似乎被膠水牢牢的粘住,怎麽也打不開。


    方琮珠衝著他勉強笑了笑:“孟大哥,你來找我大哥麽?”


    孟敬儒隻能順著她的話說:“是啊,他在家嗎?”


    “他……”方琮珠搖了搖頭:“他不在。”


    “你們是要去哪裏?我送你們一程罷。”孟敬儒極力將自己酸溜溜的心情克製住,拍了拍汽車座椅:“快上來。”


    方琮珠與林思虞相互對視一眼,兩人都覺得有些尷尬。


    然而孟敬儒卻沒有將汽車開走的意思,他甚至伸手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


    林思虞輕聲說了一句:“琮珠,咱們坐孟先生的車罷。”


    方琮珠挪了挪腳步:“好。”


    兩個人坐上了孟敬儒的車,都坐的是後座。


    孟敬儒將副駕駛的車門關了,迴頭看了一眼方琮珠:“琮珠,你要去哪裏?”


    “我們想去……警察署。”方琮珠迴答得有些勉強。


    “警察署?你們去那裏有什麽事情?”孟敬儒有些驚奇:“琮珠,你可是遇到了什麽為難事情?需要幫忙嗎?”


    方琮珠的臉漸漸的低了下去,聲音變得很小:“我大哥……或許出事了。”


    “琮亭出事了?什麽事情?”孟敬儒吃了一驚,趕緊發動了汽車朝上海警察署那邊開:“好好的他能出什麽事?”


    “我們也隻是猜測,找了他一天了,還沒找到人,想去警察署問問。”


    方琮珠歎了一口氣:“希望不在便好。”


    孟敬儒一邊開車一邊搭話:“你大哥一個正正經經的大學生,幫著家裏經商也沒弄什麽陰謀詭計,警察署為何要捉他?”


    “我們得了個可靠的信息,警察署的抓捕名單上有他的名字。”方琮珠沒有說得很清楚,含含糊糊的一筆帶過:“現在就想去問問看。”


    “警察署怎麽能亂抓人?”孟敬儒聽了很是氣憤,一踩油門,汽車飛快的向前穿行。


    此時的警察署已經沒有什麽人,值班室亮著燈,有兩個帶著大蓋帽的警察坐在那裏閑談,一個支著腿,一個托著下巴,桌子上散了一堆瓜子花生,滿地的殼。


    見著方琮珠他們走進來,兩個人眯了眯眼睛:“找誰呢?”


    若不是方琮珠、林思虞和孟敬儒三個人穿得光鮮,隻怕這兩人早就歪眉歪眼的把他們趕走了,隻是看他們的穿著生怕得罪富貴人家子弟,故此聲調不算討厭。


    孟敬儒走到了兩個人麵前,二話不說,從衣兜裏摸出了幾塊鷹洋放在桌子上:“值班的時候就嗑瓜子花生不得勁,少不得去打壺黃酒買些糕點下酒菜慢慢的吃。”


    方琮珠看著孟敬儒撒錢,這方式是孟大少爺專用配方。


    隻不過在民國這時代,不撒錢又怎麽行,到處都是伸手索要的。


    那兩個警察見了這幾塊鷹洋,嘴角忍不住帶上一絲笑容:“這位先生,請問有什麽事情?”


    果然語氣好了不少。


    “我想問一件事情,你們這邊今日抓了一個叫方琮亭的人嗎?”


    兩個人臉色瞬間發生了變化,明顯的有了戒備:“這位先生,警察署的公務,恕我們不能隨意透露。”


    “那……打擾了!”


    孟敬儒轉過身,朝方琮珠和林思虞使了個眼色:“咱們迴家罷。”


    走出了警察署,外邊天色已經是黑漆漆的一片,街燈有氣沒力般眨著眼睛,仿佛想要打盹,可又不得不強行睜了一隻眼。


    三個人站在路邊上,街燈將幾個人的臉色照得一片白。


    林思虞望著孟敬儒,有些不解:“為什麽要走?隻要多給幾塊錢,那兩個人應該會告訴我們。”


    “不是錢不錢的事情,有些事,給再多的錢也沒用,除非是有關係。”孟敬儒臉上也透著焦急:“他們用的是警察署的公務幾個字,這說明級別已經非同小可,而且從他們的臉色看起來,分明是知道琮亭這個人的。”


    “對。”方琮珠點了點頭:“我大哥肯定是被捉住了,否則他們完全可以說不知道這一號人或者是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這些人很狡猾,得了人家的錢,可又不能直說,隻能換一種方式告知。


    “那就是說,琮亭被捉住了?”


    林思虞變得有些沮喪,不消說,方琮亭被捉的原因,肯定是與青年劇社有關,最近這一年風聲越來越緊,因為國內外局勢的變化,這些上層統治階級很不願意看到進步的學生也摻和進來攪局,極力想控製大家的思維。


    孟敬儒點了點頭:“是的,肯定已經是被捉住了,咱們得想辦法將他救出來。”


    “我先去找我爹看看。”林思虞咬了咬牙:“琮珠,你等我的消息。”


    “他肯定會問你要錢去打點的,不管多少錢,你都答應,隻要能把我大哥救出來。”方琮珠咬了咬牙:“你去問問看。”


    “林先生的父親是……”孟敬儒皺眉看了看他:“有門路?”


    “他是警察署一個副局長。”林思虞搖了搖頭:“隻是這副局長可多著呢,他這個副局長隻怕說話是做不得數。”


    警察署最高的長官是署長,下邊分設了警察局幾個部門,每個部門都有一個局長和幾個副局長,故此林書明其實根本算不上什麽。隻不過現在能跟警察署搭上線的也就隻有他了,林思虞與方琮珠也是急病亂投醫。


    孟敬儒自然也知道這裏頭的門道,他看了林思虞一眼:“那你先去試試罷。”


    可是,林思虞並不知道他爹林書明住在哪裏。


    “我明日再來這裏找他罷。”林思虞垂頭喪氣:“唉,一想著要和他打交道我就全身不舒服。”


    聽了這話孟敬儒隻覺奇怪,林先生與他父親的關係看起來並不和諧?


    “若是林先生為難,那我去找找關係看。”


    孟敬儒安慰方琮珠:“琮珠,不要著急,總會要把琮亭給救出來的。”


    他輕言細語,極力安慰,方琮珠心中感激,衝他笑了笑:“多謝孟大哥,你這份深情厚誼,我大哥一定會感激不盡。”


    “不為難,怎麽會為難呢。”林思虞見著孟敬儒仿佛在邀功一般,心裏頭著急:“我先讓我父親盡力去想辦法罷。”


    孟敬儒點了點頭:“好,那我就等你的信兒了。”


    三個人開車迴去,在車上商量了一下,為了瞞著方夫人,索性告訴她方琮亭是和教授去外省實習了,要一段時間才能迴來。


    方夫人得了這個消息,很是不滿意,口裏頭嘀嘀咕咕:“怎麽走得這樣著急?昨日還沒聽他說呢,今天就走了,也不到醫院裏去看看他父親再走!”


    方琮珠連忙安慰她:“這也是學校裏臨時決定的,大哥說不定過幾日就迴來了呢。”


    “唉,你大哥啊,越大越不著調了,我跟他說要給他訂一門親事,他說不要我幹涉他的什麽感情生活,現在好了,都二十一歲的人了,還是孓然一身,若是有了個媳婦,隻怕是不舍得朝外邊跑的。”方夫人唉聲歎氣:“要是他找到可以成親的人,你父親知道了肯定會很高興,興許馬上就能醒轉過來。”


    “母親,您著急什麽呀,大哥一表人才,不少姑娘都喜歡他的,您就放心好啦,保準到時候有個乖巧媳婦,給您生個大胖孫子!”


    方琮珠裝出一臉的笑容,心裏頭卻是苦澀一片。


    想到方琮亭現在身陷囹圄,她就有些坐立不安。


    也不知道方琮亭吃過晚飯沒有,警察署那些人有沒有對他動刑?他現在會不會已經被打得半死不活?方琮珠的腦海裏掠過一幕幕大牢的場景——那些都是來自於上輩子電視劇裏看到的東西,老虎凳、辣椒水、鐵鐐腳銬,冷冰冰的聲響在耳邊迴旋。


    “琮珠,你好好歇息,學校放假了,你有時間忙家裏的事情了。”


    林思虞站了起來,朝方夫人點了點頭:“伯母,我先迴去了。”


    方夫人笑著衝他點頭:“好,你快些迴去歇息罷,謝謝你們送琮珠迴來啊。”


    林思虞看了看坐在那裏沒有挪窩的孟敬儒:“孟先生,一同走罷?你那麽多家店,打理起來也挺費精神的,更得好好歇息。”


    孟敬儒猝不及防被他點到名,有些莫名其妙,隻不過林思虞這套說辭讓他實在無話可說,他隻能站起來,笑著向方夫人告別:“伯母,我先迴去了。”


    “好的好的,下次等琮亭迴來再喊你來家裏小坐啊。”方夫人笑眯眯的看著孟敬儒,這位孟大少爺與琮亭可真是過硬的朋友,親自開車送琮亭去趕火車,又幫忙將琮珠送迴來,實在是仁至義盡。


    孟敬儒與林思虞一前一後走出了小洋樓,林思虞邁步走出方家那扇雕花大門,停住了腳步,迴頭看了看孟敬儒,那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得很慢,頭低著,好像在看腳底下是不是有螞蟻在爬。


    林思虞背著手站在大門口,等著孟敬儒跨步出來。


    “孟先生,你是不是對琮珠還有所企圖?”


    聽到說話聲,孟敬儒抬起頭來,看到了林思虞的臉。


    神色似乎有些慍怒。


    “林先生,什麽叫有所企圖?美好的事物人人喜歡,琮珠那麽美那麽好,我欣賞她,難道不行嗎?”孟敬儒心裏頭酸酸的一片:“你與琮珠曾經有過一段婚姻,但是這已經成了過去,現在琮珠是待嫁之身,每個人都有喜歡她的權力,是不是?”


    林思虞愣了愣,好像孟敬儒說的挺有道理。


    “我與琮珠,從來就沒有做出過什麽越軌之事,我們的交往發乎情止乎禮,你不用胡亂猜測。”孟敬儒看了看林思虞:“在琮珠沒有再次踏入婚姻之前,她是自由的,她不屬於任何人,不管是你還是我,都隻是他的追求者,至於她選擇與誰成親,那是她的選擇,我會尊重她。如果她選擇了你,那麽,從她結婚那一日開始,我就會放棄對她的那份情意,默默的在一旁祝福她。”


    “嗯,你說得挺好。”林思虞放下了全身的戒備:“孟先生,你是個不錯的人,難怪琮亭和你是好朋友,原來你這人值得交往。”


    孟敬儒隻能裝出表麵上的瀟灑,衝著林思虞笑了笑:“人與人之間,本來就該相互尊重相互體貼。林先生,我開車送你迴去罷。”


    “那就多謝了。”


    林思虞跟著孟敬儒上了汽車,方夫人看著門前那兩個黑影,有所感歎:“琮珠,林先生與孟先生兩人真是好朋友,一直站在我們家大門口有說有笑的。”


    方琮珠有些緊張,湊過來看了看,隻來得及看到林思虞上了孟敬儒的車。


    方才發生了什麽?方琮珠有些理解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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