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涼茉微微顰眉,她忽然又道:“為什麽?”


    百裏青則挑眉:“很好奇?”


    她不是個悲天憫人的人,這般問必有她的情理。


    西涼茉搖搖頭:“不妥。”


    他明明就已經在屠戮了龍震海和其他人幾個龍家主心骨還有有為者之後,便命令殺神們將那些其他人全部都鎖住下了海牢,而且明令昭示,寬帶於剩下的龍家一門,博得朝中大臣們一致認為仁君寬厚的名聲。


    就算小勝子是處置這種事情行家裏手,想必能做得幹幹淨淨,但是不管是失火燒死,或者別的什麽原因,龍家的人這個時候死了,所有人明麵不說,必定認為是百裏青容不下人了,要動手。


    會寒了大臣們的心,而他根基並不穩固。


    百裏青則懶洋洋地摸著自己耳朵上的紅珊瑚模樣的精致耳墜子把玩:“斬草除根,老理兒。”


    還是輕描淡寫,卻讓西涼茉看見底下伏屍千裏,老理兒……


    不是第一次,當然是老理兒,老規矩。


    她還是搖頭,淡淡道:“不妥。”


    言簡意賅。


    百裏青卻抬眼看著她,笑了笑,這不是她素日裏說話的風格,如今這樣,已經是她不妥了。


    他伸手輕撫了下她有些單薄的背脊,脊背上有骨頭磕手,這些日子的,或者說這幾年的勞累操心,讓他當年離開時候剛剛將她養育得豐腴了些的身子挫磨得又變迴當年單薄的樣子,或者還有懷孕生產時候受到的大損……


    “放心,龍家的人當然不是我殺的,而是龍家人自己殺的。”


    西涼茉一怔,他的意思是——那些龍家邊軍折迴來的人,自己殺了自己的家人?


    誰信?


    但是……


    “龍家一門忠烈,倒是願意歸順,奈何龍家邊軍大將們心生反意,不願自己家人在京城裏受製裁,也拒不接受高官厚祿據地為王的封賞,所以在那七百多口人前往封地的時候,一舉屠戮,揭竿而起,反抗朕這名不正言不順的暴君,你覺得如何?”


    百裏青慢悠悠地剝著一顆顆的葡萄,有晶瑩剔透的紅色汁水不時地順著他的指尖落下,鮮嫩的紫紅色的葡萄肉一顆顆地落在水晶碟子上。


    百裏青的膚色如玉,骨骼清秀,指尖異常修長而白皙,所以那景色看起來很美。


    但是美到很殘酷。


    西涼茉恍惚間覺得,那葡萄就像一顆顆人頭。


    是,反抗暴君,不願意留下家人做牽製。


    合理,不合情。


    但是……無可挑剔,無可辯駁,百裏青一定會在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點給出天下人都覺得慈悲並且合理的‘封賞’與‘貶斥’,所有的一切都會看起來順理成章。


    龍家這七百六十五口注定隻能碾作了灰。


    西涼茉目光觸在自己的手腕上,那裏是一隻金色的手環上的兩個小小的鈴鐺,玉質的鈴鐺,雕刻得嬌稚可愛,雪嫩柔和,像小娃娃的胖乎乎小小拳頭蜷縮在一起。


    她的小熙兒和小清兒生出來以後,小拳頭上也套上有這麽一對兒小鈴鐺。


    不知道……


    龍家的那七百六十五口人裏有沒有稚嫩的孩子,有沒有溫柔的母親,有沒有……


    “罪,不及婦孺。”她輕歎了一聲,也是她第一次質疑他的決定,也許,這就是當了母親的緣故麽。


    百裏青也看見了她手腕上的小玉鈴鐺,雕工精致,玉質水頭都是頂尖的,還有那樣式,也是孩子的。


    他頓了頓,隨後淡漠地道:“你希望我像放過西涼世家婦孺一樣,放過龍家麽?”


    西涼茉眸光閃了閃,沒有說話。


    百裏青複又慢慢道,聲音涼薄又似有金玉質地之聲:“每一個孩子,都會長大,在母親的教導下,心中充滿了仇怨,在仇恨中成長的孩子,他們隻會想要瘋狂地複仇,不會去想這些複仇會不會掀起更大的風浪,會不會讓更多的人陷入無盡無窮的痛苦與戰火離亂之中,但是要他們放棄複仇,公理何在,天道何存,每一個人都有他們的天理與公道。”


    龍家人與其他人不同,他們根基太深,難保其中一個不會長大了就一唿百應,揭竿而起。


    這是西涼茉第一次聽百裏青解釋他的決定,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向別人解釋自己行為的人。


    但是,她必須承認,他的話,很有道理。


    人道、公道、天道。


    沒有人的性命應該被另外的人取代和踐踏,但是若是消亡一個而保住一群,從宏觀與曆史的進程,甚至從進化論上講,這是合理的,殘酷但是合理。


    物種能夠存在和繁衍,從來不缺乏這種殘酷。


    可……


    她沉默了許久,忽然看向他,靜靜地道:“那麽,你呢?”


    你呢,我的阿九,生死榮辱,富貴卑賤,你比誰都對其中有更深刻的理解,你的複仇,時光漫長而隱忍,身為複仇者,所以想要杜絕複仇者麽?


    百裏青頓了頓,垂下眸子,幽幽涼涼的眸子裏,閃過譏誚而冰冷的笑意,他慢慢地捏了一顆剝好的葡萄放進嘴裏,品嚐著果子的甜蜜:“嗯,其實我想如果當年他殺了我和洛兒,也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西涼茉一震,心頭酸澀又微痛,她終是誤解了他。


    漫長的痛苦的複仇,每一天都仿佛被折磨到死去靈魂與身體,磨碎成粉末,然後再一次慢慢地組裝,磨碎再重建的痛苦比死去更難以忍受千萬倍。


    複仇從來都是比死更痛楚的選擇。


    “對不起。”


    西涼茉伸出指尖擱在他冰涼的手背上,眼角有一絲淡淡的水汽。


    百裏青並沒有生氣或者任何不悅,而是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淡淡地道:“你可知道洛兒為何要出家?”


    他在半年多前複蘇了自己的記憶之後,便讓人去查證過天朝內情形,也知道了那朝堂上坐著個九千歲,而實際是誰。


    西涼茉一怔,輕歎一聲:“心結已過,往事也逝,人也已醒了,隻這世間讓他不忍目睹,皈依佛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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