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滋滋的老板叫了夥計,去外邊宣揚,就說今日有一場新戲,在幾時開演。


    又跟羅衣商量了些細節,並跟戲班說好,借幾人給她搭戲。


    小婉看著羅衣從容鎮定地安排,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敬佩,那些惶然和害怕被排擠得無處落腳。


    別人怎麽看她,又有什麽關係?娘是知道她的,不管什麽時候,娘都不會不管她。


    她一下子勇氣橫生,下巴抬起,露出傲氣的模樣。


    兩人在台下坐了一會兒,等到人漸漸多了,就上台演戲。


    “救命!”小婉上了台,就搖晃著身子,雙手舉高在頭頂揮舞,做出溺水的樣子。


    羅衣扮演救人的女子。她上台後,驚訝地道:“那裏有個女子落水了!”


    旁邊搭戲的道:“哎呀,我不會遊水!”


    又有人道:“怎麽辦?她快要被淹死了!”


    “我會遊水!我去救她!”羅衣做出跳水的動作,往小婉的地方遊去。


    為了顯示小婉落水的地方離岸邊遠,她在台上轉了幾圈,才到達小婉的地方。


    “哎呀!怎麽是個男子!”她撈到小婉後,驚唿一聲。


    小婉身前本來有人拿布擋著,連腦袋也沒露出來,隻有兩隻手露出來,揮來揮去。那個叫“救命”的聲音,是搭戲的戲子喊的,聽不出男女。


    此時搭戲的人將遮布挪開,露出小婉的身形,赫然是男子打扮。


    “怎麽辦?”羅衣一手扶住漸漸沒有力氣的小婉,一邊低低地道,“我以為是個女子,才來救他,可他卻是個男子,我這樣把他撈上去,我們兩個都濕淋淋的,可怎麽是好?”


    她朝著岸邊喊:“喂!這不是個女子!這是個男子!”


    戲子們都充耳不聞,以顯示距離的遙遠。


    台下聽戲的客人們都覺得有趣,還有人打趣道:“救了吧!”


    “就是!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說不定是樁好姻緣呢!”


    羅衣沒理他們,兀自低聲道:“我若是救了他,必定對我的名聲有損,我不能救他。”


    說著,就要把小婉放開。


    小婉沒想到她說的都是自己當時的心理活動,一時忍不住淚盈於睫,她還記得這是在演戲,便隻閉緊眼睛,一言不發。


    台下有人道:“喂!你這小姑娘,好生狠心!這是條人命,你怎能因為男女大防就不管他?”


    “是啊!若他死了,你日後迴想起來,不會日夜難安嗎?”


    羅衣仍然充耳不聞,繼續低低地道:“娘從小教我,要與人為善,見到別人落難,能幫一定幫一把。這人落了水,我若不救他,就沒人救他了。我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嗎?”


    她一咬牙,把小婉背在身上,往岸邊遊。


    小婉的個頭比她高,壓在她背上,顯得很沉重。羅衣背著她,在戲台上轉了一圈又一圈。


    台下的人一開始還笑著,看到她的動作越來越遲緩,越來越吃力,漸漸不笑了。


    “今天的戲是怎麽迴事?”有人叫了老板,低聲問道。


    老板道:“是那位娘子,給了我十兩銀子,說要借地方演一場戲。”


    不少人都聽見了,臉上若有所思,開始認真聽起來。


    羅衣背著小婉上了岸。


    給她搭戲的幾名戲子紛紛驚唿道:“呀,居然是個男子!”


    “你,你與這男子……”


    “你們兩個濕著身體貼了一路!”


    “你不清白了!”


    “噫——”


    本來跟羅衣一起遊玩的人,全都退讓出很遠,臉上俱是鄙夷、嫌棄的神情。


    台下,看客們沒有說話,有人的眉頭擰了起來。


    羅衣這時漲紅著臉,氣喘籲籲地道:“我,我以為他是女子,才去救他。”


    “可你救了個男子!”


    羅衣背著小婉遊了一路,體力耗盡,此時軟倒在台子上,大口的喘氣。她看著同伴們,臉上難掩惶然:“我若不救他,他就死了。”


    “不知廉恥!”


    “好不害臊!”


    “從此我們不是朋友了!”


    眾多搭戲的戲子,將嫌棄、鄙夷之情表露得淋漓盡致。


    小婉本來是演著昏迷的被救男子,這時想起了救人時的場景,恐懼、惶然再次襲來,整個人僵住,緊閉的眼角落下淚來。


    卻在這時,微溫的指腹觸到眼角,為她把眼淚拭去。她睜眼一看,羅衣半跪在她身前,把她扶起來。


    小婉低著頭,不讓人看到自己的脆弱。


    羅衣對台下拱了拱手,隨即握住小婉的手,清聲道:“各位,今日的戲乃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便是我的女兒,今日救了一名落水的男子,遭到朋友們的嫌棄。”


    她一邊說著,一邊緩緩掃過台下眾人:“我女兒哭著迴到家,很害怕地告訴我,她闖禍了——我不明白,我女兒明明是救了人,怎麽就叫闖禍了?”


    “別人都不會遊泳,她會。”


    “別人不敢下水救人,她敢。”


    “她已經知道對方不是女子,但還是心懷悲憫,將對方救上了岸。”


    “她勇敢,俠義,心懷善念,從閻王爺手裏搶人命。若要說嫌棄,也隻有閻王爺有資格嫌棄她,因為她欠他一條性命!除了閻王爺,沒有人有資格嫌棄她!”


    小婉聽得此處,頓時渾身一顫,眼淚噴湧而出。她深深低著頭,不敢抬起來。


    羅衣抬起她的下巴,對她說道:“孩子,你沒有做錯事,低著頭做什麽?隻有做錯事的人才不敢見人。把頭抬起來!”


    小婉吸了吸鼻子,把眼淚一擦,傲然抬起頭。


    “你錯了沒有?”羅衣問她。


    “我沒錯!”小婉大聲說道。


    羅衣點點頭:“是的,你沒錯。你記住,你做的是好事,誰瞧不起你,便是懦夫,便是自私,便是將禮法懸於無辜人命頭頂上的迂腐之輩,這種既沒本事救人,也沒有膽子救人,更無憐憫之心的人,永遠不要理會!”


    “蒼鷹無需理會麻雀的奚落!”她傲然說道。


    小婉也把胸膛挺得高高的。


    “說得好!”台下響起大片掌聲。


    “世間禮教固然有男女大防,但這等性命攸關之際,若還在意這個,就是迂腐了!”


    “小姑娘救人沒錯!甚至應當大大褒獎!”


    但也有人道:“哼,她若真識相,在搏了好名聲後,就該自縊,以保自己的清白。”


    隻不過,他話音剛落下,就被周圍的人奚落道:“你報上名來吧,哪日你家人落水、遇難,我們一定不救他們。”


    聽眾之中,多數人都覺得小姑娘奮力救人值得褒獎,人命關天的時候,不該以男女大防來要求她。


    但也有部分人認為名節比人命重要。


    羅衣沒有強行辯駁。


    世間人千千萬,什麽樣的人都有,總不可能叫所有人都秉持同樣的觀念。隻要有人接受,有人讚揚,並且是發自內心的褒獎,對小婉來說就夠了。


    羅衣的初衷就是解開小婉的心結,讓她真正明白並相信,她做的是好事,無需害怕和愧疚。


    從茶館出來後,小婉果然放鬆多了,隻還緊緊抓著羅衣的手,像扭股糖一樣賴在她身上。


    當日河邊救人,在場的人不少,雖然小婉跑了,可是名字卻留了下來。


    那位豔衣少年迴到家,就對家人說了,然後道:“她的名譽因我而損,我要娶她!”


    他姓餘,叫餘念。


    餘家在延州城也是很有些年頭的,族人旁支無數,是個大家族。


    餘念是嫡支子孫,今年十六歲,他父母本想給他相門好親,沒想到出了這種事,都很頭大。


    “我才相中了一位姑娘!”餘母說道。


    餘父也道:“她救了你的命,我們備上厚厚的禮去致謝就是了,不必搭上你自己。什麽救命之恩、以身相許,都是話本裏胡寫的,不能當成正經的事。”


    餘母隨即說道:“說得很是!這位姑娘雖然心眼不錯,可是她粗心大意,不怎麽在意男女大防,做不了咱們餘家的婦人!”


    餘念怒道:“你們嫌棄她?可是如果沒有她,你們就見不到我了!你們現在見到的是我的屍體!”


    餘父淡淡地看著他:“我說過,她是我們的恩人,當備上厚禮去致謝。至於你,見都沒見過人家,就因為救了你的命,就要娶人家?你怎知那位姑娘看得上你?”


    餘念一呆。


    餘父隨即道:“若你怕損了她的名聲,日後咱們家護著她些就是了,總不會虧待了她。”


    餘念握著拳頭,一臉的欲言又止,他見父母果真開始討論起謝禮的事,終於忍不住了,說道:“我喜歡她!爹,娘,我真的喜歡她!你們托人去提親吧!”


    餘父和餘母頓時止了交談,朝他看過去:“你說什麽?”


    “我喜歡她!”餘念臉上一紅,“她救我時,我還沒昏迷,我看到她了,我喜歡她。”


    餘父和餘母相視一眼,然後餘母問道:“她長得很漂亮?”


    餘念點點頭:“特別漂亮,像仙女一樣。”


    她的手臂那樣有力,攬著他的腰,將他從死亡的陰影中帶出來。


    透過水汽,他看到她被打濕的頭發,一縷一縷貼在她的臉上,將她的臉映得細白如瓷。


    他臉上的紅暈越來越濃。


    他從沒有見過那麽漂亮的姑娘。


    “胡鬧!”餘父拍了下桌子,肅容道:“小家小戶的女子,配不上你!你死了這條心吧!”


    羅衣帶著小婉迴到家,就叫了有才進屋,將事情講給他聽了。


    “我準備帶小婉出門走一走,散散心,也躲躲風頭。”羅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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