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克院士在兩名地球軍人的護送下,從木筏上過了河。

    兩個在地球上曾經認識且有過不淺交情的人相見,恍若隔世,心中的驚喜,猶如大海漲潮時的狂濤。縱是年事已高的魯克,和一向灑脫,無羈無束,狂傲放浪的溫薩特·萊茵克爾,也禁不住相擁在河邊,淚水縱橫。

    在畢喜人押解軍人眾目睽睽之下,兩人相擁相視,又笑又哭,竟有好長一段時間。畢喜人並不上前幹擾阻止。護送的兩個地球軍人站在幾米開外,麵對此情此景,也是百感交集,熱淚盈眶。他們空著雙手,並沒有攜帶任何武器。

    因為,徐豹上校認為,這個風險,值得一冒。

    到底是兩個飽經風霜的人。畢喜人雖然沒有提醒催促,魯克和溫薩特·萊茵克爾漸漸平靜下來了。萊茵克爾說出了他此行的目的,他肩負這急迫的使命,他需要兩名經驗老到,閱曆豐富,見識多廣,創見性強的醫生。

    這兩名醫生,將跟隨著他,迴到畢喜共和國的首都畢西城,去幫助救治共和國元首溫溫兒的年幼嬰兒。這個剛出世四十多個阿喜日的可憐的嬰孩,患上寰球人,準確說是寰球嬰兒,最易患上的幼死病。孱弱的嬰孩,一旦染上此病,多數夭折。寰球成年人有時也偶爾會患上這種病,但是捱過一段時間後,多半會不治而愈。

    現在,魯克院士從萊茵克爾嘴裏知道,原來,阿喜人把他們的星球叫做寰球,他們知道阿喜星是一個巨大球體,但是並不把寰球當作是如同宇空中的星星一樣。

    魯克再次問清楚了萊茵克爾此行,也即畢喜人此行的目的。

    “地球人就一定能夠醫治阿喜人——寰球人的幼死病嗎?”

    魯克院士此念頭剛一起,立即強行把它壓下去了。

    無論怎樣,這是一個絕好的,與畢喜人,或者說阿喜人,求和的機會。

    “好的,謝謝萊因克爾,我們一定會醫治好的,我們會成功。”

    魯克微笑著告別了萊茵克爾,在畢喜押解隊伍的目送下,渡迴了趵突河北岸。

    諾亞營地立即和總部聯係,把這驚人消息和總部一起分享,隨即緊張的討論起救治的可能方案和應該派遣的醫療人員來。

    其實,早在徐豹上校緊張地看著魯克院士渡河時,通訊官譚力少校就已經通報艦隊總部了。雙顱人顧問希格裏&斯諾欣喜地左搖右擺,情不自禁的喊出好幾聲“噢噢”的叫聲。希格裏還抽起了他幾乎戒掉了的煙來,斯諾寬容地允許了一次,為此,斯諾不斷的喝水,來無聲的對抗希格裏的失言,以至於嗆了,猛烈的咳嗽中,把希格裏的雪茄也震飛出去了,飄在屋中,引得克裏將軍和眾人一陣哄笑。自從基弗裏中校遇難以來,這是克裏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荒山孝郎少將,成了赴畢西城的首選。芳芳中尉也申請要求一同前往畢西城,徐豹搖著頭,否決了。“請原諒,芳芳中尉,這次,我不能答應你。不過,有一件事,我不會忘記的,絕不會。”

    說到這裏,徐豹鼻子也忍不住發酸。

    最終,荒山孝郎和另一位來自西班牙的醫生,麥克隆·戴爾博士,還有一名年輕的軍人醫務助理,攜帶著一大袋醫療器械和常用藥品,渡過河後,隨同溫薩特·萊茵克爾,一起乘上了趕迴畢西城的蒸汽機車。

    趕迴畢西城的路上,畢喜人大度的讓萊茵克爾和荒山孝郎坐在一起,允許他們可以用地球語言來進行交談。萊茵克爾停不住的嘴開始爆發了。他終於有了一些很好的聽眾。他把這段時間出生入死的經曆,詳詳細細地講述了一遍,又講了一遍。嬉笑悲傷,言語激昂,情不自禁,有時竟惹得前麵的畢喜軍人轉過頭,好奇的盯著他們。

    這時,荒山孝郎醫官有時會拿出衛星電話來,電話上麵有一個隱匿的微型攝像頭,於是精彩的故事和畢喜人晃動著的臉龐,景象和聲音,變成一串數字信號,一起送到了諾亞營地,送到了哥倫布太空艦隊的每一艘飛船上,引起了地球的無限遐想。

    攜帶上衛星電話,費了好大的周折。所有的器械和藥物都經過了詳細檢查才獲準攜帶。畢喜人擔心因此泄露自己一方的軍情,但是荒山孝郎少將堅稱必須獲得諾亞營地和艦隊總部的技術支持,才有醫治幼死病的可能,而衛星電話是最好的通訊工具。最後,畢喜人想到,隻要不讓地球人接觸了解自己一方的軍事設施和布置,不就完事了麽?所以,衛星電話允許帶上了,但是荒山孝郎等人幾乎不能走出車廂來透透氣。沿途需要停下住宿時,也被緊緊的看管防備。幸好,萊茵克爾那似乎永遠也講不完的故事正好可以用來打發路途上漫長單調的時光。

    炮彈爆炸時,阿列裏·沙利夫斯基中校剛剛來得及把溫薩特·萊茵克爾撲倒在地。

    爆炸的聲浪把萊茵克爾震得暈了過去,雖然炮彈在好幾米遠處,但是,說不清有多少塊彈片,插入了阿列裏·沙利夫斯基中校的身體,就像刀切入豆腐一樣。而被他壓在下麵的萊茵克爾,隻是受了一點輕傷。

    待萊茵克爾醒來時,已經被繩子牢牢的綁住,拴在機車上,旁邊六七個畢喜人持槍看守,一刻也不離開身邊。這時候,加和正夫上校正率領著殘餘隊伍向山中撤退。克彌爾正指揮著部下追趕。

    萊茵克爾一醒來,就不停地說這問那。看守人員呆呆地看著萊茵克爾的嘴在不斷的動彈,卻一句也聽不懂。最後,他們不耐煩地在萊茵克爾的嘴裏塞進了一條毛巾,一條還沒有使用過的新毛巾。畢喜人為了打這仗,雖然倉促出兵,軍用物資卻準備得很充分。他們萬萬沒想到,戰鬥會這麽快就結束,敵人一擊即潰,簡直不像是來侵略的。

    得勝歸來,畢喜人將萊茵克爾關進了最隱秘的地牢中。溫溫兒借助戰鬥的全麵勝利,終於取得了議會的通過,成為可以不經議會授權宣布進行戰爭的元首,畢喜國首席公民,享有最廣泛的統帥權和豁免權。名不見經傳的克彌爾也聲望鵲起,成為共和國最重要的將軍之一。作為老牌貴族溫溫兒的家臣,克彌爾不遺餘力的支持溫溫兒元首。一時間,溫溫兒的權力達到了共和國曆史上前無古人的巔峰。

    議會和溫溫兒元首共同派人組成了一個審判組,企圖從地球人俘虜身上獲得他們想知道的一切。審判組的兩個首腦,分別是議會元老院的秘書長章也,和溫溫兒等幾個貴族出資組建的京都哲學院首席哲學家哲別。

    除了腳鐐手銬以外,萊茵克爾在地牢中的待遇尚算過得去。限製萊茵克爾的行為能力,主要是畢喜人對傳說中的天魔實在有些恐懼。萊茵克爾先生在地球人算中等個頭,在畢喜人的眼裏已經是非常高大了。

    萊茵克爾先生從來就是不安分的一張嘴。雖然身在畢喜人的關押中,而且主人還懷著強烈的仇恨,他卻嘮嘮叨叨的問個不停,抗議腳鐐手銬的這種非人道待遇。他一遍又一遍的解釋地球人是如何將畢喜兒童當作了河裏生活的野生動物。這個天大的誤會導致了戰爭。地球人是和平的天外來客,地球人願意為自己魯莽的行為道歉和賠償。雖然說這話的時候,萊茵克爾難免心中有些忐忑,怕突然遭受對方的斥問和蔑視,以及野蠻的報複。

    但是,萊茵克爾先生的話等於白說了。他不得不狠狠的詛咒,感歎自己是給癩蛤蟆講演。

    因為怕遭受處決的的災難結果,萊茵克爾隻要有了說話的機會,就激動地表白。在畢喜人看來,這氣焰囂張的叫嚷簡直就是一種示威行為。難道這些外來入侵者還想威脅畢喜人嗎?但是,敵人真的是深不可測的怪物,坐在審問席後麵,章也和哲別都擔心著,仿佛隨時都會有不可預知的事情發生。

    互相說著彼此都聽不懂的話,一無所獲,還得提心吊膽。主審官的日子就是這樣過的。

    整整有好幾天,哲別和章也都不想提審萊茵克爾了。把俘虜關在牢中,讓他清醒清醒,之後再去審問,或許是個好主意。哲別和章也有時也在推想,或者,另一位主審官忍不住了,又去提審了呢。等著別人審出結果也不錯。他們互相依賴著,審問萊茵克爾的事情,竟然就此一拖再拖下來。

    當議會元老院和溫溫兒元首問起審訊進展時,兩個主審官隻好說語言不通,難有突破,正在緊張進行中。後來,哲學家哲別想出了一個法子,他從哲學院裏派了兩名元老,分別在語言學和文學領域的權威,在地牢裏,點著明晃晃的油燭,每天對著萊茵克爾,大聲朗讀他們的詩歌,和著名的關於民主國家及民生未來的哲學書籍,並把詩集和哲學專著隔著粗大的鐵欄,遞進牢裏讓萊茵克爾看。

    這一招似乎很見效。萊茵克爾一下子安靜下來,專注的閱讀那些大部頭的書籍,而且津津有味地聆聽元老教師的投入的朗誦,時不時還隨著吟哦起來,鸚鵡學舌,倒像不像的。

    議會元老院秘書章也不禁對哲別的主意鼓掌稱賀。他們古老而偉大的民族的詩歌文學,竟然能夠感動天外妖魔。凡是有思想的生物,還有什麽不能進行教化和感化的呢?章也在學院裏和哲別常常爭論,而且多數時候處於下風,但是從不服輸。但是這次,章也完全佩服了。他拍起手,發出嘿嘿的尖溜溜的聲音。

    審訊一事,章也和哲別稟明元首,也就暫時放下來。他們等著萊茵克爾學會畢喜語言,能夠說畢喜話的時候,再坐堂聽審不遲。

    地牢寬敞而幹淨,點有明亮的油燭,也不覺得黑暗。萊茵克爾沉入了語言的研究當中,甚至廢寢忘食。他不明白畢喜人何以給他這麽好的學習和掌握畢喜語言的機會,竟然派了兩個學高望重的學者來專門教他。一直沒有加和正夫上校他們的消息,萊茵克爾想,也許,上校等人關押在另一處地方,不讓他們彼此之間通氣,以防探知畢喜人的防務秘密,甚至共謀逃匿。

    既然這樣,豈能浪費大好的時光呢。萊茵克爾平靜下來,潛心學習。他不停的聽,模仿著說話,但是,他從來沒有對主審官或者講讀教師說什麽話。思維敏捷富於創見的頭腦總是容易出現紕漏,萊茵克爾深知。他怕自己表達錯誤,一不小心掉了腦袋,隻有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之後,他才會痛快陳詞。萊茵克爾在等待著淋漓酣暢地說話的那一天。

    這天晚上。吃過晚飯後,萊茵克爾按照習慣,沿著牢牆慢步跑了幾十圈,又開始讀起書來。他已經明白,畢喜人使用的是八進製,因此,對於書中常常提到的一些數字,他都必須換算成十進製,再仔細領會。數學天才萊茵克爾,一向堅持認為數字或者數學,比語言或者文字,包含著更準確更值得相信的信息。

    讀完兩頁,他感到口渴。萊茵克爾覺得這個晚上有點奇怪。獄卒在拿走食盤之後,沒有象往常一樣,在門外邊的小凳上給他放上一杯水。

    是的,沒有水。往日,水都是裝在一個細長光滑的陶瓷杯中。瓷杯是淺褐色的,帶著迷人的光澤,象一件高貴的藝術品。萊茵克爾認為,那比中國科學院的魯克院士送給自己的一套仿宋鈞瓷還要瑩潤如玉。海棠紅、玫瑰紫 ,萊茵克爾都見過了,獨獨還沒有見過這種顯得古樸悠久的顏色。他不知道該給它取一個什麽樣典雅的名字,在他掌握的所有語言當中,他認為隻有魯克院士的漢語,才能夠取出一個華貴典雅的名字來。

    為此,他偷偷藏起了幾隻水杯。獄卒竟然沒有去細細過問。

    獄卒和他見過的畢喜人比較起來,萊茵克爾認為是比較年輕的,而且是個和善的人。他對萊茵克爾顯然充滿了好奇之心,卻從來沒有騷擾過他,也沒有大聲地嗬斥過。

    在獄卒看來,萊茵克爾是令人敬畏的魔怪。尤其,獄卒對天外妖魔喜愛畢喜人的物件,表示出強烈的好奇心,而產生了親切感。

    講讀教師這天走的很早,萊茵克爾多看了一會兒書,看得頭暈腦脹。“人呢?到哪兒去了。”他低低的說,試著把每個字翻譯成畢喜語。除了悄悄的自言自語外,他從來沒有對獄卒大聲說過話。

    等的不耐煩的時候,彎道裏有了響動。有人在下石階梯。

    萊茵克爾輕輕的扣著鐵柵欄。

    獄卒進來了。他象往常一樣,四處檢查了一下,就坐下來,摸出偷偷帶來的鋒利的小刀,和一段木質細膩的木材,很認真的雕刻起來。

    獄卒一直是這樣,當講讀教師離去,一個人寂寞的時候,便靜靜的幹他雕刻的活兒來。他可能是在雕刻一個人,但是至今,萊茵克爾還沒有看見他成功的整件作品。

    獄卒不理睬萊茵克爾,或者忘記了他。這也和平常一樣,但是,萊茵克爾實在是口渴了。

    “水。”萊茵克爾用英語輕輕的說道。獄卒似乎沒有聽見,繼續幹他的活。

    “水。”萊茵克爾加大了一點聲音,這次,他用的是西班牙語。

    獄卒抬頭了,隻抬了一下頭,就又埋下去。

    “水。”萊茵克爾用法語大聲說。

    獄卒不得不起身了,他驚訝於萊茵克爾竟然對著他說話。他是不能與重要的牢犯交談的,這是獄規,何況是這麽重要的一個牢犯。

    他當然不明白萊茵克爾說的是什麽,他想,他應該出去請主審官來。

    “水!”萊茵克爾用漢語響亮地喊道。他指著放水的地方,並且做出一個喝水的姿勢。

    獄卒想了想:“你要水?”

    萊茵克爾呆呆的望著獄卒。“水。”他重複著獄卒話中的一個字。

    “水。”獄卒點點頭。

    “水。”萊茵克爾大聲喊道。啊,天,他使用的是畢喜語言。

    “我,口渴了。”

    萊茵克爾繼續用畢喜語說著。

    他說得很含糊,獄卒沒有聽明白後麵這句,不過,他還是轉身去拿了水來,走到萊茵克爾跟前,猶豫這,考慮要不要給他水。

    “口渴了?”獄卒重複了萊茵克爾的那句話。

    萊茵克爾點著頭。“口渴了。”經過獄卒的重複,萊茵克爾這次說的比上次清楚多了。

    獄卒給萊茵克爾倒上了一杯水。

    “真棒。真美。”

    萊茵克爾看看細長的瓷質水杯,一邊喝水,一邊指著遠處桌子上,獄卒還沒有完工的雕刻作品。那作品越看越像一個人,畢喜人。

    萊茵克爾認為那未完成的作品,應該是一個女人。

    真美,這個詞語,獄卒一下子就聽明白了。在詩歌中,這個詞使用頻率很高。他很高興,開始斷斷續續與萊茵克爾說起話來。獄卒專門到地牢門口看了看,很安靜。主審官沒有來,講讀老師也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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