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這樣一個孩子,升仙之後獨身前去冥界抓了殺他父母祭天的王,一人迴山肅清當年謀害師父的亂黨,六界混戰年代勾結妖魔二族,最後在自己的大婚典禮上被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劈得魂飛魄散。


    ——有誰知,他原是六界博弈賽局中的一顆棋。


    他的故事以“火德星君”起始,以“叛徒”身份作結,在仙庭的史冊記載中不過寥寥數筆,沒有留半分筆墨給一個名叫“沈清宣”的女仙。


    他的愛與憎如此分明而熾烈,致使他雖然魂魄被天雷劈散而怨氣不散,悄悄歸聚在六合山中。


    千年後的他魂魄已不知蹤影,隻憑著一腔濃厚的怨氣重返世間。他借著紀知雲容器般的身體完美隱藏自己,憑著灌入大腦的記憶迅速了解如今的一切變化。他誠惶誠恐地熬過最艱難得時期,終於站到了她麵前,她卻贈他一句:“我有相公的,不能跟你走。”


    手腕被抓出五道鮮明的指印,沈歆已感覺不到疼痛。唯有胸前的吊墜徒勞地閃光發熱,訴說著臨淵對她千年不變的愛意。


    可她卻近乎麻木。


    若是撇開一切,說不清他們誰更可憐。


    但她並非與臨淵相愛相知的那位妖怪,亦沒有飛身為臨淵擋去天雷。所有關於沈清宣的一切,皆來自六合山的吞噬境界中。


    上一世的沈清宣變作了如今的沈歆,而臨淵仍然依托著上一世未能實現的幻夢苟延殘喘至今,不知該憐還是該歎。


    臨淵自覺弄疼了她,鬆了幾分力道,溫言勸她:“宣宣,隻要我們有了長明燈,便可脫離天地法則,萬古長生。無論仙庭還是魔界都不能再欺侮我們,我不用再刻苦修行,你也不用拖著一副疲累的身子治病救人。”


    “長生有什麽好的?無邊寂寞而已,我不想長生,”沈歆輕輕搖頭,懇切地注視他,“但我也不能看著你再一次灰飛煙滅。”


    他眼裏有了欣喜,不禁一把抱住她,“我知道你還是在意我的。”


    她默默承受著他的力量,沒有迴應他的動作,生硬地轉移話題:“我們先離開這裏,不要叫仙庭的家夥發現你,到時候你不好脫身。”


    臨淵話音陡然一轉,“這麽說來……長明燈確實在此處了。”


    沈歆怔愣,遍體生寒,“你依然想要得長生?”


    不過幸好,他尚未得到長明燈。


    “長生與你,皆是我夙願。可我此行,不單是為我。”臨淵撫上她的側臉,語調裏是無限溫柔,冰冷的溫柔,“你轉世投胎,愛上了那位多管閑事的蒼溯君。這一世你先遇見他,被他所騙,沒關係,我不怪你。”


    瞳孔驀地收緊,撫在她麵上的手轉瞬之間遊移至她的脖頸,慢慢施力。他的聲音愈發飄忽,帶著一點異樣的詭譎,“反正他都要死了,他無來世,但你有。重來一次,讓我先遇見你,就可以了。”


    沈歆的後背撞上庭院的圍牆,她腳不觸地,本能地扯開扼住喉嚨的手指,聽到紀知雲骨節碎裂的聲音,卻又不敢再蠻橫用力了。


    白骨外露的手掌似乎感覺不到疼,卯足了勁掐住她不放。窒息感一寸寸淹沒她,她隻覺得手背像是灼燒一般疼痛,臨淵扭曲而悲切的臉孔在她麵前模糊……


    隻聽“哢嚓”一下,脖子上的力量突然鬆開,一雙手臂穩穩當當接住她。滾燙的液體迸濺在她麵龐,睜眼時畫麵血紅一片。空氣大把湧入她的肺,她瘋狂咳嗽起來。


    溫熱的手掌蒙住她的眼睛,她嗅到熟悉的味道,頓時困意來襲,安心偎進來人懷中。


    “相公……”


    影刃刀光乍現,映出晏方思桀驁的眼。他一身黑衣,口罩還未來得及摘下,眼中泛著血光,似笑非笑的瘮人。他手腕上的佛珠露出袖口,染了幾滴濃稠的血。


    晏方思斜乜著臨淵,“你這狗東西,一千年過去了,還是這麽不堪一擊啊。”


    “蒼溯君。”臨淵捂著受傷的右手勉強站定,“沒想到千年之後,你依然覬覦著我的妻子。”


    “話也不能這麽說,畢竟她早就不是你家沈清宣了。”晏方思慢悠悠地把影刃立在一旁,抱穩沈歆,拿袖口擦淨她眼皮上的血,“再說了,但凡有點眼力的,都會喜歡我而不是你吧?”


    臨淵咬牙切齒地盯著他,瞥見他脖頸上忽隱忽現的黑色紋路,不禁笑了,“蒼溯君,你別光顧著取笑我,倒是你,不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嗎?”


    晏方思不以為意,一手攬著昏厥的沈歆,一手召來影刃,“誰知道呢,反正我肯定會在你之後嗝屁。”


    臨淵沒有逃,也沒有動。


    晏方思揚起刀扛在肩上,“要留什麽遺言麽?”


    “你殺不死我,”臨淵支撐不住,癱軟在地,眼裏卻不住淌出陰鷙,“我無實形,尋到下一個軀體便可再次憑依,你殺死的隻會是紀知雲。”


    “哦,那又如何?”晏方思吊兒郎當地揮了兩下刀,“你到底對我有什麽誤解?我可是殺人不眨眼的蒼溯君啊,殺錯一個就再殺一個咯,很難嗎?”


    “她醒來以後,你要怎麽同她交代?”


    “反正我早就看紀知雲那小子不順眼了,迴頭就說我的刀太快,一不留神斬過了,讓她找我的影刃要說法去。”


    “你……”


    “所以說,你有什麽遺言麽?”晏方思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將刀尖對準他的臉。


    臨淵不語,嘴角浮現一個微妙的弧度。


    “既然你沒有話說,就聽我嘮叨兩句,免得你再次灰飛煙滅時依舊被蒙在鼓裏。”影刃的刀尖在地麵勾出一個血紅的圈環,晏方思涼薄的聲線飄蕩在臨淵耳邊,“一千年前,沈清宣在你被仙庭行刑時飛撲過去擋在你身上,你知不知?”


    臨淵猛地抬起頭來,“你說什麽!”


    “嘖嘖,你看你,我早跟你說了,別裝作一副什麽都了若指掌的樣子。”晏方思揚手,以刀尖挑起他的衣領,“所以當年魂飛魄散的家夥不止你一個。我花了一千多年,將她四散在各處的魂魄尋迴,才得今日一個無憂無慮的沈歆,你卻要殺了她。”


    影刃刀尖絲絲縷縷地繞起一圈又一圈的黑氣,臨淵被迫昂起身,捂著脖子,說不出一句。


    晏方思的聲音仍舊輕慢而懶散,“是,我是時日無多,但我會在我隕落之前處理好所有事,許她一個平安順遂的餘生。你呢?你隻能看到這裏了。”


    “噗”地一聲輕響,紀知雲的衣領被刀尖挑破,然後他的身體軟綿綿地倒落在地。他的右手以一個極其怪異的姿勢扭在一邊,汩汩往外冒血。黑氣源源不斷地從他大張的嘴巴裏溢出來,他幾乎兩眼翻白,身體隨著怨氣的抽離不住震顫。


    晏方思舉著影刃,眯著眼等纏繞在刀身上的黑氣被刀噬盡。一團稀薄的白光晃晃悠悠地自那團黑氣中分離,顫顫巍巍地懸停在沈歆額心上方。


    他歪頭打量了一會兒,那白光便受驚似地跳出老遠。


    “原來你一直跟在那狗東西左右,叫我一通好找。那狗東西有什麽好?值得你魂飛魄散後還守在他身邊?”他撇著嘴,對那遙遠的白光擺擺手,“算了,你又不是我家蘑菇,不關我事。你愛去哪就去哪,高興就好。”


    怨氣被影刃吞噬幹淨,他收起刀,小心翼翼地把懷中的女孩放在樹下的藤椅上。


    女孩的紅裙被牆灰和凝結的血染髒,皺巴巴地貼在身側。他偷偷勾出她的項鏈,指腹停留在月白色的小石頭上。石頭在他的觸碰下,籠罩一層月白色的清幽光芒。


    “我怕你生氣,有最後一件事情沒有同你說,便趁你睡著時候說與你聽,應該也不算騙你,隻希望你醒來後不要怪我。”他撥開被汗水打濕而貼在她臉龐的頭發,“我預見了自己的隕落,但不是因為詛咒。我沒有製止,因為……若是我避免了自己的死期,便會有更多的生靈因我而死。我好歹身為神明,可不能做這樣卑鄙的事。如今隻能對你說一聲抱歉。”


    他輕撫她的麵龐,摸到她眼角的濡濕,頓了頓,繼續說:“我知曉紀知雲身份有異,所以這些天我一直在查究竟是誰想要動荻水的長明燈。等真正了解發生何事……又覺得世事太過諷刺。想要淩駕與天地法則之上的不止是臨淵——”


    原先平靜的庭院之中狂風亂起,接連吹落枝頭花苞,素白的蘭花落了一地,又翻卷著升到半空。天際雷雲翻覆,遮天蔽日,悶雷滾滾,逼近了庭院一方小小的天空。


    “蒼溯君聽令——汝身為神明,引不相幹者近長明,不知意圖,褻瀆神職。仙庭眾議,賜爾四十九道天雷。”


    他對上麵那群振翅蒼蠅的嗡嗡亂叫不甚在意,俯身在她耳畔說:“你知曉長明燈在何處,記住,它並非死物,有自己的選擇,到時隻需順其自然便好。”


    數道黑影拖著昏迷不醒的紀知雲來到樹下。晏方思伸手拍了拍影刃,“陪了我這麽多年,也該說再見了。”


    結界拔地而起,罩在樹下三人周圍,唯獨斥開影刃。晏方思撐在沈歆上方,蒙住她的眼,“乖,別看。”


    萬眾天兵低喃咒術,雲層間隙金光四溢。第一道天雷當頭劈在結界的穹頂,震蕩開去的聲浪擊碎了庭院的圍牆。緊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


    每一次抵擋都比上一次更加吃力,晏方思死死捂住沈歆的眼睛,鮮血透過指縫下滲,與她的淚水交融。


    當初為仙庭出生入死的蒼溯君可曾想到——他們竭力守衛的仙庭,正為一己私利玩弄天地法則。


    而他,也不過是天地間一枚小小的棋子而已。


    不知多少道天雷罰下,結界脆弱得如同一張紙。數道黑影貫入,一層疊一層地纏繞在結界頂端,抵擋天雷。


    後背早已血肉模糊的晏方思伏在沈歆耳邊輕輕歎息:“天知道……我從來不想做擋在千萬人前的蒼溯君,而隻想做屬於你一人的晏方思。”


    話音未落,他腕上的佛珠倏然碎裂一地。


    第56章 終曲


    七七四十九道天雷降至第三十七道時,雲端的天兵集體念誦的咒術仿佛被什麽打斷似地戛然而止。庭院內漫卷的狂風忽停,取而代之的是陣陣陰寒。


    庭院四周鬼門關大開,陰兵全副武裝,頭戴帽盔、身著甲胄、手扛重型槍械,整齊劃一地排開,將荻水一方庭院圍得水泄不通。


    槍口直指雲霄。


    肖明隱扶著一頂歪斜的帽冠匆匆忙忙地從陰兵相互間的縫隙中擠進來,整了整好不容易獲得審批使用的英俊皮囊,咳嗽一聲。他未看庭院中無比狼狽的那人一眼,直接對著上頭說:“仙庭的諸位今日真是好興致,齊聚一堂來人間這麽個無人問津的小鎮上放煙花啊。”


    穿戴正裝華服親駕人間的冥界之主看似閑散地抖開折扇,在胸前搖了搖。明明是寒暄的語調,卻沉穩有力地穿透層雲,直抵雲頂。冥界之主親自到場,不光是眾天兵要下跪,就連坐在上邊觀戰的執棋者,也要鞠躬行禮。


    可天上那群執棋者遠躲在塵囂之外,隻聞其雌雄莫辨的嗓音遙遙而來:“冥界之主大駕光臨,仙庭有失遠迎,看這陰兵排布的陣勢,冥界似乎想要與仙庭開戰?”


    “冥界自古便是中立的一方,再說開戰對我冥界有什麽益處?不過是徒增工作量罷了,虧本買賣我才不做。”肖明隱搖著扇子,慢悠悠地說,“我老遠聽聞天雷異響,一打聽原來是仙庭今日要處死一位無名神,著實新奇,我忍不住想來湊湊熱鬧。可我也害怕天雷無眼呀,要是冒冒失失地過來,一不小心被劈散了,該如何向冥界上上下下交代啊?所以我想了個主意,帶群陰兵來壯壯膽。”


    上麵聽聞他這通九曲迴腸的胡說八道,一時難以抉擇該從哪一點切入進行攻擊,隻得說:“冥界之主此言差矣啊。”


    肖明隱笑嗬嗬地打太極:“不差不差。”


    “仙庭今日並未要處死什麽無名神。仙庭行刑是因蒼溯君犯下過錯,故商議賜蒼溯君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刑,刑罰不致死,怎麽能說是處死呢?”


    “是嗎?那我倒好奇了,蒼溯君是犯下什麽罪過,要承受劈裏啪啦的天雷啊?”


    “蒼溯君身為神明,私自引不相幹者接近長明燈,乃是褻瀆神職,罔顧仙位,且疑有背叛仙庭之兆,但念在蒼溯君從前立下戰功,僅賜其天雷四十九道。”


    肖明隱“啪”地收了折扇,“哦哦,我有些糊塗。先前守衛長明的窮神隕落之前囑托蒼溯君替他守下去,也不算逾職。說起來守衛長明燈一直以來是神明的職責,即便蒼溯君有罪,又怎麽輪到仙庭來處置他了?”


    上麵不卑不亢:“如今世上的神明所剩無多,自顧不暇,仙神二界自古交好,若有鑄成大錯的神明,仙庭代為降下懲罰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更何況蒼溯君尚有仙職,屬於半個仙庭中人,仙庭是有資格審判的。”


    肖明隱卻不放過,“神明乃是天地法則的化身,無名神也是構成天地法則的一部分。仙庭今日私自處置蒼溯君,是想淩駕於天地法則之上麽?”


    雲層之上的執棋者像是被打亂節拍,漏出一絲慌亂,頓了幾秒,才幹巴巴地歎道:“冥界之主此言差矣啊!”


    “不差不差。”肖明隱笑得熟練無比,頗有奸詐的意味,“哦,不是說世上的神明所剩無幾了嗎?近來神明接連隕落的原因不明,你再這麽劈下去,怕是這個——也要當場隕給你看嘍。”


    “冥主,話不能這麽說啊……”


    “還是說……”肖明隱摸著下巴,揚手一一點過周圍的陰兵,眾陰兵聽令,齊刷刷地將槍口向上抬了幾分,“如今神界衰微的狀貌,恰恰是仙庭希望看到的?”


    “冥主!您這是……”


    肖明隱大退兩步,驚慌失措地拍著胸脯大叫,“哎呀,我知曉了不得了的秘密,該不會也要被滅口了吧?”


    在雲端的眾仙眼睜睜看著堂堂冥界之主在方寸大小的庭院中間激情澎湃地上演了一整出大戲,不禁汗顏,他們又著實懼怕他四處嚷嚷那番仙庭的陰謀論調,迴頭落入蠢蠢欲動的妖魔鬼怪耳朵裏,會成為怎樣一番模樣。


    上頭好像察覺到了一點什麽,及時止住話音,似奔似逃的模樣,仿佛要抓緊時間溜之大吉:“罷了罷了——冥界之主,今日行刑便到此為止。”


    天音齊奏,雷鳴聲隆隆而去。


    庭院上空蔽日的烏雲散開,雲層間隙依稀滲出慘淡天光。肖明隱抹去一頭大汗,摘了帽冠,擺擺手遣散圍繞庭院的眾陰兵。他默然佇立在庭院門口,一語不發地拾起停落在腳邊的一顆佛珠。


    庭院中央的樹被天雷劈得七零八落,藤椅也早就倒塌,綠的白的棕的隻剩下一地焦黑,和焦黑中央刺眼的紅。


    晏方思仍舊保持著原先的姿勢,強撐在沈歆身體上方,最細微的一下挪動似乎都足以致使他的身體在頃刻間潰散。因此他不敢動,也並未移開覆蓋在沈歆眼睛上那隻鮮血淋漓的手。


    掌下的女孩躺在一堆狼藉中,她身上的裙子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被深淺斑駁的紅與褐浸潤,快要被血融化的布料粘稠地依附在身體上,隨著她的顫抖一同起伏。她的喉嚨無法發出一個像樣的字眼,出口皆是破碎而無助的氣音,淹沒在斷斷續續的啜泣聲裏。


    “別哭了。外麵……已經不再打雷了。”晏方思的聲音近乎喑啞,隻夠她一人聽清,但依舊很溫柔——從來為她獨享的溫柔,“但是別睜眼,我現在的樣子……有些狼狽,你不要看。”


    三十七道天雷落下,沈歆耳旁嗡嗡作響,唯有閃電突入皮肉的聲音在耳際迴蕩放大,縈繞不去。


    視線被一片猩紅覆蓋,她一點一點地抽出被他壓著的手臂,生怕碰碎了他。掌心放著一顆月白色的內丹。她咬住嘴唇,用力地克製渾身的顫抖,“你再、再撐一會兒,我馬上就、就給你治傷……有了內丹,你就可以……可以好了……”


    晏方思嘔出一口血,神色恍惚,卻仍在笑,“我如今也算體會到你當時的痛苦了,怪不得你這麽害怕打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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