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這個。我在想……既然吞噬境界能將老鬼排斥出去,為什麽我的一縷魂魄能留在裏麵呢?會不會是老鬼弄錯了?”


    “不會,身為冥界之主,這點能力他還是有的。我從前就是按著他的消息一片一片把你的魂魄拚迴來的。”


    “最後一縷魂魄歸體,我會變成什麽樣呢?我是不是會……變成沈清宣?”


    他在她額角按了按,“無管前世如何,這一世你隻會是沈歆。你會變得更聰明,頭發也會變長的,到時候你可以編任何你覺得好看的發辮。這不是你心心念念要的嗎?”


    她不好意思地低頭笑笑,“你還記得呀。”


    一簇又一簇黑影折返,晏方思拿指尖碰了碰,默不作聲地蹙起眉。


    沈歆見他的臉色由晴轉陰,憂心問:“怎麽了?”


    “它們找不到。”


    她微張了張嘴,捉住他的另一隻手,讓他麵對自己,“找不到也沒有關係呀,我沒法像你一樣聰明的話,有你一個聰明不禿頭的就夠啦,頭發短短的我也喜歡。來來說萬事總有缺憾,我覺得我們現在這樣就很好啦。”


    “是麽?”


    她真誠地點點頭,“我不知道我魂魄完整後會變成什麽模樣,我……害怕。所以我們先去找破壞吞噬境界的法子好不好?”


    他靜靜地注視了她一會兒,隨後放出掌心一團黑影:“好。”


    黑影在鋪滿枯枝的泥濘地表遊弋,引他們來到一處陡崖。晏方思抱著沈歆輕巧躍下,落地時踩在一塊風幹的碎骨上。


    他悶哼一聲,草草望了一眼後立即遮住沈歆的眼睛。


    幾根碎裂的白骨浮出地麵,拂去泥土,顯現出一具完整的骷髏骨架來。頭骨、胸骨、脊椎、髖骨、手腳處皆被繞了紅線的骨釘鎖住。


    整具屍身伸展雙臂,儼然像是一個標準的十字。


    第46章 破境


    “看到屍身會害怕麽?”晏方思貼在沈歆耳邊柔聲問。


    沈歆搖頭,見覆在眼前的手撤去,視野漸漸清晰。


    “這是……誰?”她看清眼前的景象,不禁怔愣。


    “被吞噬境界蠶食者,灰飛煙滅,屍骨無存。”晏方思蹲下身拾起一塊白骨,放在手心看了又看,“這屍身隻可能屬於吞噬境界的主人。”


    他丟了白骨,拍了拍手中的細碎的塵土,緩緩站起身:“吞噬境界乃是現實塌陷的一處空洞,要想建立起這樣一處空洞必須滿足兩個前提條件:一為成形的怨氣;二則是獻祭的屍身。”


    真實的故事並不如晏方思所描述的那樣,他早就知道,隻不過在摸到這具屍骸之後才確信。


    殿堂春十三歲憑借一幅《萬裏山花圖》年少成名。他畫作受諸位達官顯貴親睞,他得了個天縱奇才的名號,一時間受盡吹捧,便時常拜訪年少時慷慨重金買他畫作的貴人,再用賣畫賺的錢財遊曆名山大川。然而他十七八歲時所作的畫卻並不如從前的好,自他娶妻之後,更是靈感枯竭。


    成婚後的殿堂春因生活拮據日日頹唐,年方二十便熬出一頭少年白。偶然遇見一位煊赫貴人求買他未曾出售的《萬裏山花圖》,他躊躇許久,咬牙答應。誰想定金送來後的一日家中突遭大火。大火燒毀一切,勉強從火海中揀迴性命的夫妻失去歸所,又背上負債。


    殿堂春夜以繼日地作畫賣錢,甚至畫起了他以前從不願意涉及的坊間話本,可境況仍得不到好轉,又砸爛了自己的招牌。曾今意氣風發的少年天才如今泯然眾人,窮困潦倒,有人扼腕歎息,有人幸災樂禍,有人漠不關心。


    失意的殿堂春帶著妻子躲進深山,愈發魔怔不舍晝夜地作畫,迴想起年少時得到的讚賞與嘉獎,怎能甘心淪入平庸之輩。他入了妖市求問邪門歪道,得知一種調製顏料的秘方,此秘方能使畫作滋生曼妙的靈氣,畫中景能攝人心魄,畫中人能勾人神魂。


    殿堂春趁妻子熟睡時一刀割開她的喉嚨,熱血噴濺如柱,而後迴落,染在妻子定格的驚恐臉龐。


    她掙紮著死去,雙目不瞑,殿堂春卻已然瘋魔,不留半分情分與愧疚,以畫筆蘸取她尚且溫熱的血肉研磨成墨,不眠不休地繪出腦海中重複描摹過千萬遍的《萬裏山花圖》。


    複刻的《萬裏山花圖》與最初焚毀在大火中的那一幅雖然內容相似,給人的感覺卻是大相徑庭,更為妖邪詭異,隱現血光。


    如殿堂春所願,這幅畫在當時確引起不小轟動,經過一番競搶,最終被江南的一位富商高價買走,而後殿堂春自此銷聲匿跡,一畫難求。


    晏方思與沈歆並肩而立,他喚出影刃,手持刀柄一根一根地撬開嵌入屍骸的骨釘,“六合山便是他們最後的居所。”


    沈歆仍不敢相信,“夫妻不是要相守相愛一輩子的嗎?為什麽殿堂春會……為了畫成一幅畫而殺掉自己的妻子呢?”


    “人間的夫妻之道頗為複雜,簡單來說不過就是兩人搭夥過一輩子罷了。有些夫妻即便是過一輩子都嫌長,半路就拆夥散了的也不是沒有。隻能說世間生靈本質難免自私,比起他的妻子,他更愛的大概永遠隻是他自己。”


    “可他的妻子到死都還念著他。”


    “無妨,吞噬境界的主人不會知道事情的真相,她需要的隻是一個能夠令她安心走入輪迴的契機。而那個叫殿堂春的,也早在哪兒自個兒魂飛魄散了吧。”


    晏方思專注手上的工作,平淡地說,“所以愛,大約永遠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平等。人活於世,擁有的東西越少,所求便越多,擁有的東西越多,所求愈發無止境。貪婪乃萬物本性,奢求能力之外不可得的東西,便成了罪。”


    沈歆心頭一顫,下意識抓住他的一節手指,“我不想與你變成這樣。”


    晏方思將她的小手全數包絡進掌心,“我們當然不會變成他們那樣。因為你相公法力無邊,你想要的,我都能給你。”


    沈歆聞言,紅著臉低下頭去不再看他,另一隻無處安放的手搓著衣服下擺。


    歸來的幾簇黑影告知他四方的鬼將已然就位,晏方思看了眼時間,確定韓夕已經派人毀了《萬裏山花圖》,懸著手停留在最後一枚骨釘上方。


    “破壞吞噬境界,需要找出當初獻祭的屍身,毀掉,再處理幹淨境界內存積的怨氣,才勉強算是完成。六合山荒蕪多年,鮮有人跡,內裏積蓄的怨氣大多去今甚遠。我拔除最後一枚骨釘時,你躲在我懷裏不要動,不會有太大危險。”


    “嗯。”沈歆點頭,聽從他的話轉身靠近他。額頭抵在他的胸膛,她環抱住他的腰。


    他一手撫在她後背,一手持刀。


    鋒利的刀尖削進最後一顆骨釘,向上一挑。


    骨釘在碎裂之前彈出朽作白骨的軀體,被卷地而起的狂風吹散。


    風過叢林,穿過被怨氣滋養而生成張牙舞爪模樣的樹杈,發出嗚咽般鬼泣之聲。烏雲潑墨,山頂直指的天際如同漩渦般扭曲成層層雲靄。四麵八方的黑氣升騰而起,匯聚到一處,百轉千迴,好似一條吸水壯大的邪龍。


    邪龍仿佛被激怒,瘋狂而又蠻橫地到處衝撞。不同聲線齊齊發出嘶啞而不知內容的怒吼,時而男,時而女,時而陰毒,時而狠戾,時而如幼童,時而似老者。


    沈歆在晏方思的臂彎中抬頭,見他已支起結界。黑風始終被阻隔在一圈僅在腳邊的微弱光芒之外,與他們的身體隔著一道微妙的屏障。她大著膽子在露出半張臉注視外麵飛沙走石的景象,竟也沒有感到多少恐懼。


    晏方思低頭提醒她:“鬼門關開了,不抱緊我的話,會冷。”


    黃沙四起,陰曲奏鳴,鬼門大開。


    山中溫度驟然降低十來度,原先匯聚在一處的怨氣像是被什麽擊中,橫衝直撞地扭甩,四處逃竄,似乎想要尋找出口逃遁,可天羅與地網早已布下,舉目一望,皆是等候許久的鬼將。


    怨氣被數道金符纏繞,分崩離析,化作極其細小的氣柱,流入數十道大敞的鬼門關中。男男女女的嘶嚎逐漸變成喑啞的怨泣,隨後黑風緩緩止息,餘下殘存的喘息。


    偌大的吞噬境界如同一個命數將盡的生命體,一唿一吸間帶著血腥氣與不甘心。


    沈歆似乎能看見無數被吞噬的靈魂了無生氣地走向往生的彼岸,但未接近鬼門關,他們便被拖著拽著,被拉著扯著,撕毀麵容,吞噬心魂,帶著新的怨懟與悔恨消散。


    與混沌中,她瞧見一點螢火般的微光。


    這點微光與周圍任何一道怨氣都不相同,緩慢地飄浮在揚塵裏,溫柔中帶著一點點跳脫的稚氣,朝著她靠近。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點細小的光芒,忍不住伸出手去,探在結界的邊緣。


    恍然間她看見一張臉,那張臉的主人與她擁有酷肖的雙眼,但她清楚地知曉,她們隻不過是借了同一個靈魂活過的兩世,本質上是截然不同的存在,也會導向截然不同的結局。


    當初是晏方思做出選擇,讓散落的沈清宣變成如今的沈歆。


    可今日,選擇權在她手裏。


    她不想讓沈清宣變成沈歆,也不要讓沈歆變迴沈清宣。便讓這一世的沈歆隻做沈歆,讓上一世的沈清宣依舊作為沈清宣,遊蕩在天地間吧。


    於是她放下手,更緊地環繞住晏方思的腰身。


    螢火般的微光倏然隱滅。


    她聽聞他俯身對她耳語:“好。”


    ***


    鬼門關吸納完吞噬境界的怨氣,肖明隱馬不停蹄地用無線電指揮著眾鬼將關閉鬼門。鬼將們忙於捕捉遺漏的怨氣,一時間手忙腳亂,四處奔竄。


    韓夕望著這副雞飛狗跳的場麵,不由得長歎一口氣,返迴車內查看紀知雲的狀況。


    紀知雲躺在後座,雙腿蜷縮著伸展不開。後車窗給他留了道縫隙透氣,可韓夕打開車門時還是見他冒了一頭大汗。


    “紀知雲?”韓夕抽了幾張紙抹去他額頭的汗珠,試著拍拍他的肩膀,“醒了嗎?”


    他緊皺眉頭,雙手握拳擋在胸前,臉色煞白。


    韓夕見狀給他輸送了些妖力過去,可全數被彈斥迴來。韓夕不解,想要再送,隻見他眉間一點瑩白色的光芒忽然閃現,又在他即將觸碰之際悄然不見。


    紀知雲似乎感受到他的觸碰,突然直起身不住抽搐起來,口裏喃喃:“沈……”


    韓夕大駭,連忙扳正他的肩膀,“紀知雲!”


    直坐在車後座的人驀地睜眼,眸中乍現一抹亮色。


    “紀知雲?”韓夕不確定地叫他的名字。


    然而他隻是徐徐地眨了兩下眼,一動不動地盯著他,一言不發。


    韓夕扶著他,問:“你還記得我是誰麽?”


    他毫無反應,像個電池耗盡的真人娃娃。


    解決完鬼門關問題的肖明隱大汗淋漓地迴到車旁,扶著車框咧嘴一笑:“哎呀,這孩子終於醒啦?韓酒友,讓一下啊,我給他寫個辟邪咒。”


    韓夕不放心地退到一旁,手把著車門。


    此刻的紀知雲即便是見到沒腳的老鬼也不再露出驚恐的神情來,更是失去了聒噪的能力,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任由肖明隱擺弄,像個孩子似的,不哭也不鬧。


    肖明隱倒爬著從車裏退出來,裝模作樣地甩甩手腕,“辟邪咒寫好了,我會定期迴訪,照看這孩子的。”


    韓夕望著好端端站在紀知雲身邊的肖明隱,終於想明白到底是哪裏不對勁,“您這迴靠他這麽近,怎麽沒有被他吸進身體裏?”


    肖明隱猜想原因,“興許是我那本要給老婆的轉運輪填滿了他魂魄的空缺吧,才誤打誤撞地治好了他的‘容器’體質。”正抹著辛酸的眼淚,他感到身畔一陣陰風襲來,下意識偏轉視線,哆嗦著驚叫,“老婆?”


    韓夕循聲望去,但見原本快要關閉的鬼門關愈發敞開,一位身著華服的女人撐著傘停駐在黃沙大風的門內。鬼將恭恭敬敬地靠著門站成兩排。


    傘簷慢慢地上移,露出傘下女人的模樣來。


    韓夕隻覺全身的血液都朝著一個地方瘋狂地湧去,他動彈不得,張口成啞然。


    第47章 重逢


    韓夕為妖多年,一生銘記三次錯過。


    從前他在妖界一心仕途,隻想在仙庭得到一份體麵的官職,好配得上大戶人家出生的青嶼。她要跟他一起走,他不願;他要她等等自己,她不願。僵持不下,便是第一次錯過。


    而後過了許多年,青嶼嫁作人婦,誕下一個半人半妖的女嬰。她夫君再娶妾的婚宴上他來找她,說要帶她走。她不情願,他負氣離開,便是第二次錯過。


    沒過多久,青嶼的妖怪身份敗露,眾人驚懼,誅而殺之。他趕到時,誅妖陣法隱露血光,應當早已吞吃掉青嶼的每一縷氣息。


    陣法中央躺著一個哇哇啼哭的嬰孩,時而人麵時而狐臉的嬰兒奮力揮舞著手臂,掙開擋在身上的衣物,又似乎想要抓住什麽東西,幾次嚐試撲空之後,更是哭得撕心裂肺。


    韓夕粗暴地破開陣法,抱起裹在繈褓中啼哭不止的嬰孩,環顧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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