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跟你說了呀,我們在現實裏是認識的。此處叫做吞噬境界,是你的幻境,集結了你最大的不甘心。這個地方能讓你挽迴所有的悔恨與不甘,但你也要因此化作幻境的一部分,永遠無法迴到現實中去了。”


    她期待著能在他眼中看到醒轉的跡象,可他隻是涼薄地掃了一眼堂前對拜的新婚男女,不掩麵上冷色:“簡直是一派胡言。”


    “唉,你怎麽不聽我呢。”


    任憑沈歆如何解釋,韓夕都不再理會她。


    宴席結束,洞房花燭。韓夕隨人群走出廳堂,並未離府,而是中途抄了小道去往別院。


    沈歆悄聲跟上。


    好在是在幻境中,若是放在平時,就憑她那蹩腳的跟蹤伎倆一定很快就被他識破。她跟著韓夕走近一間冷清的屋子,看他進了屋。她躲在屋外,貓在窗戶下邊,拿手指望窗紙上戳了個洞。


    屋裏有個正在哄嬰孩睡覺的婦人,聽到韓夕的腳步聲連眼皮也沒抬一下,並無多麽驚訝。


    韓夕無波無瀾地道:“他今日納妾,排場比娶妻時的還要大。”


    “是麽。”婦人興致缺缺,“我管他呢。”


    “青嶼,你若不愛他,為何還要留在這座府邸中?”


    “我如今的確不再愛他,可當時確實是因為愛才嫁到這小破人間來的。”她笑眯眯地抬頭,“留在這裏呢,是為了我的女兒。這小不點兒著實嬌弱,三天兩頭地生病,若是迴到妖界,我怕她受不住。”


    韓夕上前,懇切道:“我可以接你們母女去仙庭,我在仙庭已有官職,府邸已經落成,足夠為你們提供庇護……”


    “韓夕,”婦人打斷他,“我做的決定,不會輕易改變。當初是你執意要走,我與你說得明明白白,你若要走,我們便就此散了。”


    “我走是因為……”


    “想給我更好的生活。”她搶過話頭,一邊輕輕將睡著的嬰孩放在床榻上,蓋好小被,“可我當初也說過,我不需要。那時我所求唯有你韓夕,哪怕風餐露宿,我也願意跟著你。現在嘛,我不願意了。也不早了,你迴吧。”


    “青嶼,不要任性。”


    “任性?在你眼裏,這僅僅是我耍性子跟你生氣而已?”婦人哼笑,“韓夕,看來你到如今也不懂我一分。我在人間度過的兩百年無比快活,情傷與愛恨於我不值一提,遇到對我好的男人,即便他是個凡人,我為何不嫁?現在我的夫君雖然不再愛我,可我有我的女兒,也很幸福。韓夕,妖活一世不能單單拘泥於情愛。我有我的活法,你對我來說早就翻篇兒了。”


    “青嶼。”韓夕還想說些什麽。


    婦人不再吭聲,擺擺手,溫吞地趕他走。他佇立於床榻邊,婦人也不再理會。


    嬰兒在睡夢裏不住咳嗽,婦人俯身溫柔地抱起她,拍拍她的後背,輸了些妖力過去。


    沈歆迴過神想,那小嬰兒就是半人半狐狸的金來來。


    她鼓起勇氣來到屋子外麵,一把推開門,“韓夕!”


    婦人調笑:“喲,小情人追來了啊?”


    韓夕沉了臉,“姑娘,你跟過來做什麽?”


    沈歆頂著他的冷臉,衝上去抓住他的肩膀搖晃,“我同你說過,這是個幻境。我不知道日後青嶼姑娘出了什麽事,才使你以師父的名義收養來來。你想要避免那件事的發生,所以滯留在此處。可你有沒有想過,韓夕,來來和錢多多在等你迴去啊。那個總是長不大的四百歲小狐狸對你而言才是真實的。”


    韓夕被她暴力搖晃得有些懵,她蓄力再上:“來來她半人半狐,自小身體就不好,你時常外出為她尋藥,你忘記了嗎?你此行來到六合山,好像也是為了替她尋藥來的……殿堂春的畫,你還記得嗎?”


    一時間,過往種種在眼前跑馬而過,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那晚他憤然離去。某一日青嶼抱著來來被騙入誅妖陣,為救女兒幾乎奄奄一息。他姍姍來遲,隻來得及接過啼哭的嬰兒。從此他踏遍萬裏河山,為給身體虛弱的來來搜集養身護魂的藥材,也為尋找青嶼的轉世。


    “蘑……蘑菇精……”他頭昏腦脹地看清了眼前人,“別搖了……”


    沈歆欣喜不已,一放手,差點把他搡倒在濕潤的泥土裏,又急忙去拉他,“對不起呀。”


    “你為何在這裏?”韓夕趔趄著站起身,望著周圍一片詭異的樹林,摸著發疼的後腦勺問她,“晏方思呢?”


    沈歆說:“他和紀知雲還分別困在不同的幻境裏麵,我們得快點了……”


    話音未落,斜後方一棵樹上的鏡麵忽而卷起漩渦,似張開大口,將她整個吸入。韓夕要伸手去拉,卻恰好與她錯開。


    韓夕的身影再看不見,沈歆被風托舉,安穩落地。


    腳下是月季與山茶的花瓣,格外嫣紅,映襯著府邸高懸的紅綢與張貼在各處的喜字。婚禮的奏樂響起,新人步入廳堂。


    她有些納悶地想:“怎麽又是婚禮?”


    第41章 搶人


    相較於青嶼姑娘的人間婚禮,此時沈歆所在的婚禮的會場布置的確更像是仙界的婚宴,也與她記憶中火德星君的府邸相差無幾。


    這一迴……應該錯不了吧?


    她混跡在討論八卦的賓客中,等待新郎迎來新娘。不同於韓夕的幻境,這個幻境中的細節非常詳實,從眾賓客臉上的表情到果盆中蟠桃上的小絨毛都細膩無比。


    她捏起一個蟠桃擦了擦,剛送到嘴邊,一想到也許幻境中的食物吃不得,打了個激靈,將那蟠桃抖落迴果盆。


    心想著以蒼溯君身份登場搶婚的晏方思大概不會這麽早來砸場子,她等待得太過焦急,沒頭蒼蠅似地在會場亂轉,轉到第三十六圈,府外終於傳來了動靜。


    新娘的花轎到了。喜樂齊奏,青鸞對鳴。


    沈歆遙遙望去,見穿著喜服的臨淵伸手給花轎中的人,沈清宣下花轎時沒有站穩,跌在他懷裏。


    一切都如她曾看到的所謂“前世記憶”進行。


    臨淵扶正沈清宣的蓋頭,牽穩了她,與她並行在月季與山茶花瓣鋪就的道路上,朝廳堂裏走。所有賓客都在向著廳堂中迎,隻有沈歆逆著人流往外走。


    畢竟她的工作是阻止晏方思來搶婚,必須在他到達火德星君府邸之前就與他說上話。


    也許是她對行為過於明顯,臨淵在她經過他們二人時瞥了她一眼。這一眼帶著某種令她忽而毛骨悚然的洞悉力,她立刻低下頭去,拙劣地掩飾心虛。


    吞噬境界中的幻境是活的,即使是幻境中的背景板,也能根據闖入者引發的動作做出適當的反應。就好比在韓夕的幻境中,青鸞注意到她也會跟她打招唿一樣,是正常且無需擔心的現象。她安慰自己不用緊張,可還是下意識地側著頭去瞄臨淵的反應。


    大事不妙。


    本該牽著新娘的手步入廳堂的臨淵此刻停下了步伐,在大道的中央轉過身子,抱臂打量著她。在場除了他與她外的所有人與物仿佛都被按下了時間的暫停鍵,定格在原地。


    這該不會……不是晏方思的幻境吧?


    如果不是晏方思的幻境,又會是誰的呢?


    是臨淵的嗎?


    但他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經魂飛魄散,即便他沒有魂飛魄散,在幻境中呆了這麽久,他也早該變成幻境的一部分了吧?


    沈歆簡直懵了,在他對她問出“你是誰”的時刻。


    臨淵的眼神在脫離沈清宣時是不帶溫度的,雖然仍能稱得上禮貌與體麵,但總歸存著幾分疏離與不屑。


    “你是誰?為何闖入我的婚宴?”他似乎知曉這是個幻境,又一心一意地要將這幻境按照他的意願編織下去,仿佛全然未覺由於他自己的舉動而引起全部人定格在原地的失常,隻認真而專注地探尋沈歆嘴裏的答案。


    臨淵的臉龐清晰而深刻地出現在她眼中,勾帶起了有關於前世的記憶碎片。她不知這份記憶是否屬於她,但沈清宣曾真真切切地愛著她未能成婚的夫君,最終也是因他而魂飛魄散。


    她借著沈清宣東拚西湊來的魂魄碎片得了這一世的新生,卻在唯一一個故人麵前手足無措起來。


    情急之下,沈歆隻得迴答:“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闖入這裏的。我這就離開,好嗎?”


    他緊緊盯著她:“你未迴答我第一個問題,你是誰?”


    她半真半假道:“我是自行修煉成精的小妖怪,拜在奚山道人門下修習醫術,方得了人身,偷偷溜上來看師姐一眼。”


    臨淵彎起眼尾,靜而冷地注視了她片刻,慢悠悠地吐出兩個字:“撒謊。”


    沈歆緊攥的掌心裏冒出冷汗,低下頭小聲咕噥:“你怎麽隨隨便便就斷定我撒謊呢……”他向前一步,她便後退一步。退無可退時,她沒有辦法,隻好硬著頭皮對上他的視線。


    “你叫什麽名字?”


    他逆著光俯身,比她高出許多,因此她看不清他眼裏的情緒,隻覺好似心口被壓了塊大石頭,難喘過氣來。一晃神,她竟然順著他的問題給令答案:“我叫沈……”


    在聽聞她說出那個字時,他的身形猛然一頓,“你到底是誰?”


    她嚇得一退再退,腳後跟踩空,眼看就要跌倒在地。


    臨淵沒有預料到,慢半拍才伸出了手。


    落地的時間比她想象中還要長一點,等她意識到,她已經掉落到距臨淵很遠的地方——地麵裂開碩大的縫隙,迅猛而急速地擴張,裂口大開,將她吞噬。


    一刹那,她看清了他的表情。她難以形容,也難以理解。


    喜怨摻雜,驚怒相交。冰麵維持的平靜瞬時崩裂,猶如此刻的幻境。


    迅速張裂的大縫在她不斷下墜的同時開始閉合,上方的一星閃爍的光亮縮成一隻眼睛的的大小,眨了兩下,而後徹底閉合。她的後背也隨著一陣不大不小的疼痛觸碰到了地麵。


    再度睜眼時,她看清了周圍。


    烏壓壓的一片人,或跪坐、或臥伏,有些後仰著撐住桌麵,有些滑落在地抱住桌腿。大紅的喜字隨著被扯下的桌布懸了半空,孤零零地在風中飄蕩。


    黑風四起,以一人為中心向內席卷,囂張而肆烈地包裹住修長的人影。


    萬眾矚目的舞台中央有三人,其中二人穿著婚服,另一人則罩了一身與婚禮會場格格不入的黑。啞黑色的長刀架在新郎脖子上,刀柄握在黑衣人手中,新娘徒手抓握住刀刃,血沿著刀刃滴落。


    三人相錯而立,站成一個微妙的三角。


    賓客議論紛紛,沈歆聽不清三人講了什麽,從她的角度望過去,隻見被黑衣人的背影擋住臉孔的新娘對著他點了一下頭,頭冠上的珠串撲簌而動。


    黑衣人勾住刀柄,極利落而漂亮地收刀,伸手將新娘一把將新娘納入懷中,抬著下巴睥睨落敗的新郎。


    黑風裹住兩人,嚴嚴實實地將怒視二人的新郎阻隔在外。


    眼看那黑衣人搶了新娘就要離開,沈歆撥開人群急奔過去,在他們離地的最後一刻抱住了黑衣人的腿。


    黑衣人不知為何沒有察覺她的存在,連半點低頭掃一眼的動作都沒有,十分奇怪。


    沈歆顧不上思考這個問題,緊接著便感到一股向上抬升的力量。風在她耳邊狂亂地咆哮,利器一般切割在她裸露在外的皮膚上,但她咬著牙抱住他的腿,感覺自己正在一寸一寸下滑,但想到要是放手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就卯足了勁巴住他。


    他有佳人在懷,自己卻慘兮兮地抱著他的腿還沒被發現。沈歆心裏非常不是滋味,隻想一口咬在他的腿上出出惡氣。可她初得人身那會兒不是沒啃過他,那時的口感仍鮮明地留在她地記憶裏:硌牙。


    於是她牙口一酸,瑟瑟地閉上嘴。


    好在他法力高強,沒讓沈歆受太多罪便落了地……但依舊沒有發現她的存在,因為他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搶來的新娘身上。


    他似乎覺得抱的姿勢會帶來尷尬,不自然地鬆開人家,往旁邊讓了兩步,罕見地結巴了:“你……你自己隨意溜達一會兒吧。”


    新娘的頭冠墜下一排細小的珠簾,恰好遮擋住她的臉。她低垂著頭向晏方思靠近,頭冠上的珠串相碰,撞進他懷裏,楚楚可憐地喚他名號:“蒼溯君。”


    他猝不及防地舉起雙手:“誒,你……”


    沈歆比他還心急,直撲過去,想要分開兩人,“你們不許再抱了!”


    頭冠跌落在地,兩人錯愕地將視線集中到她身上。至此,她才看清新娘的臉龐。


    竟與她一模一樣。


    她來不及驚訝,在理清楚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之前搶先抱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扯到一邊,“我不管你從前是蒼溯君還是倉鼠君,如、如今你有了新的名字,叫做晏方思。”


    與她擁有同樣臉孔的新娘靜靜地立在原地,也學著她的樣子抱住他另一條胳膊,“蒼溯君,是我啊。我是沈清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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