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猜猜,你認識的人是個女孩子?”


    她點點頭,“是我三姨。”


    “三姨?”他彎起眼,語氣中飄揚著某種微妙的興味,“很巧,我的其中一任室友是位女性,說是在家排行老二。那位每天定時定點來看她的女孩,是她的妹妹,排行老三。”


    她大吃一驚,“三姨的姐姐,我是說二姨,在這裏住過?”


    她雖沒有見過二姨,但之前從來來的描述中大致想象過二姨的輪廓。那是位要強的女妖,早年環境艱苦,她四處奔波來到荻水,靠做些手工的小生意發家,吃過不少苦頭,身子骨應當不弱,怎會在最近得病了呢?


    就算二姨真的生了病,她也不該在人類的醫院裏就診啊。


    他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本厚速寫簿,隨手翻到一頁,抹開上麵的鉛灰,“我那位女性室友在這住了挺長一段時間呢。你看,像她麽?”


    她從小板凳上起身,彎腰就著他的手去看。畫紙中央是個女人的側臉,五官明豔,卻與三姨並無多少相似,隻能從她眉心的一朵紅豆大小的三瓣蓮花辨認她的身份。


    是二姨不錯。


    畫上的她容貌甚是清雋,是如今荻水的人間小姑娘們追求的那一款和風細雨般幹淨婉約的美貌。可沈歆再三瞧了瞧,卻無法在這女子的眉眼間看出半點狐相。


    約摸是肉眼凡胎所見有限,呈現在畫上失去了妖的精髓吧。


    她心虛地點頭,從他手裏借來細看,說:“可我從未聽過二姨生病的消息。”


    他道:“誰沒有秘密呢?有時候麵對最親的人,反而不好意思講出心底事,麵對全然陌生的人倒容易得多。我那位室友生病住院的事被她妹妹知道了,她妹妹連夜殺到這裏,將她罵個狗血淋頭。”他不知憶起什麽,整張臉在陽光下顯得神采奕奕,“那位小姐兇極了,每天來都沒給我室友好臉色看,我卻知道她們的感情是真的好。”


    他望著速寫簿出神,仿佛畫中佇立著一個世界:“等後來熟絡一些了,她們也跟我說了一些真真假假的故事,但總愛拿我當個什麽也不懂的小孩。我明明也沒比她們小多少啊,怎麽就不能懂呢。”


    沈歆翻動畫簿,裏麵是形形色色的人,或坐或立。他畫得很隨意,有的細細描摹出臉上的每一寸肌理和細紋,有的則隻勾勒了輪廓的大概,可畫中人的動作神態皆拿捏得惟妙惟肖,能從稀疏的線條裏窺見整個人的樣貌。她一一瀏覽過去,發現畫簿靠後的部分被撕掉了許多,成了堆在垃圾桶裏幾個被揉皺的紙團。


    她悶悶地說:“有一個……人,他也總覺得我什麽都不懂。”


    覺得她什麽都不懂,一直把她當小孩又哄又騙地護著。生怕她遇到危險,跟隨她出現在所有地方。知悉她成精以來的所有事,卻遮遮掩掩地搪塞他的從前。就連害怕什麽,都是隨口扯謊騙她好玩的。


    一點都不公平。


    說不定他正躲在附近的某一個角落看她笑話呢。


    積蓄已久的委屈勁再度湧上鼻腔,她吸了吸鼻翼,將這份堵塞唿吸與思考的壞情緒憋迴去,下定決心:“我今天不要理他了。”


    男孩盤腿坐在病床上,雙手撐著下巴,手肘支撐在攤開新一頁的畫簿上,“你這樣看上去,很像失戀。”


    “失戀是什麽?”


    “就是你喜歡的人不喜歡你,付出的感情得不到迴應,讓你傷心了。”他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支自動鉛筆,頂在唇上,“我有一任室友也曾經曆過一次失戀,她的症狀比你嚴重得多。”


    “他喜歡我的。”這點她十分篤定。


    “她和你說過一模一樣的話,”他輕嗤,摘下筆夾在兩根手指中間,“他的喜歡,與你要的喜歡,是一樣的嗎?”


    ——當然。


    沈歆想這麽說的,甚至舌尖已經抵在齒關,氣流在口腔盤旋。是什麽讓她閉口不言呢?她惶惑地思索,欲伸手抓住什麽東西,可掌心的空虛蔓延到心房,令她惴惴不安。


    她發現她在意的並不是他欺騙她說自己怕鬼那檔子破事,那隻是她用來迷惑自己的煙|霧|彈。她一直耿耿於懷的,是夜行那日,他們穿過陰風陣陣的廢墟,直至燈火闌珊處她迴眸的一問。


    “那你也愛我嗎?”


    晏方思避開了她的眼神,沒有迴答。


    興許就是不愛吧。


    這也沒有什麽。


    沈歆是對所有事都心懷熱忱的求知欲、涉世未深的妖怪。她聽聞有人談及“愛”,便想弄明白愛是什麽。初初了解愛的含義,便認為那是極好的東西,於是產生了期待,希望自己也能去擁有、去體悟。


    她的世界很小,她能寄希望能贈她以愛的對象寥寥無幾。


    修得人身,來到人間以後,她嚐到的第一口糖是他給的。愛是令人欣喜,給人甜蜜的東西,所以她不假思索地找到他,向他索取。


    可他隻是她初至人間,慷慨贈她第一口糖吃的好心妖怪而已。她成人的時光仍會有漫長的許多年,他並不需要為她心血來潮想要吃到的每一顆糖果負責。


    沈歆恍然大悟,眨了幾下眼睛,將眸中水霧斂去。


    “我想通啦。”


    “結果是?”


    她撓撓後腦勺,“我好像不該問他那個問題。”


    男孩子沒能理解她的話。


    “我很喜歡他的,他也喜歡我,隻是我們並不相愛。”她捧起蘋果,張嘴咬下一大口,“我搞錯了許多事,莫名其妙地生了他一場氣。想一想,是我過分了。”


    蘋果很脆,清甜多汁,她用力過猛,嚼得牙有些疼。


    “但我依然憧憬著愛,期待著能在某一天嚐到我未曾嚐過的甜。”


    “愛不一定是甜的,也有苦得讓人嘔心嘔肝的愛……”他笑著說出了下半句,“但即便苦,也依舊有人甘之如飴。”


    他放下自動鉛筆,把畫簿拿遠了左右瞧了瞧,平整地撕下一頁紙送到沈歆麵前。


    “作為陪我聊天的禮物,送給你。順便感謝你向我吐露一個故事,如果還能再見,你或許可以告訴我故事的後續。”


    她懵然一頓,怔忪地接過。木愣愣地低頭,看到畫上眼帶迷惘的女孩。簡潔流暢的筆畫挑出她的五官與神態,每一根睫毛都分外明晰。她如同在鏡中照見自己,又依稀瞧見她未曾發掘的秘密。


    奇怪的感覺在血液裏蔓延,熱流直衝麵龐。


    啃了一半的蘋果從掌心落至地麵,骨碌骨碌地滾出好遠。她沒有去撿,而是緩慢地,試探性地抬起手,放在左邊胸膛劇烈震蕩的源頭,茫然地皺起了眉。


    第24章 請罪


    沈歆佇立在家門外,滿腦子想的都是該怎樣麵對晏方思,一時不知進退。她捏著醫院男孩送給她的畫,反複摩挲著畫紙邊緣留下的鋸齒形小缺口,忽地聽聞室內的腳步聲漸近,下意識把手背到身後。


    開門的是金來來。前陣子她未申請報備允許私自跟隨三姨參加夜行,被韓夕罰去參加為期一個月的妖人交往知識教育講座,聽完還得交心得報告,每日朝九晚五,苦不堪言。屋內的光線照亮她眼睛下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她打了個哈欠,趿拉著拖鞋給沈歆讓出一條道。


    “蘑菇啊,你怎麽在外麵站著?快進來。”


    “……哦。”沈歆卷起畫紙塞進袖管,才彎腰換鞋。她見地板上歪歪扭扭地擺了一列巧克力,像小箭頭似地延伸到裏麵的房間,不禁撿起一顆,又撿起一顆。


    是她之前在手機裏的商店看見過的、要花許多天排隊買到的限定口味巧克力。


    眼睛裏似盛滿了星星,她不厭其煩地彎腰,像小雞啄米一般拾起地上的糖果,攏到懷中收好,先前的鬱悶一下子被得到巧克力的驚喜衝散。巧克力指引她到一間香氣四溢的房門口,一瞬間她忘記了自己還與晏方思堵著氣,將藏在袖子裏的畫放進一旁的矮櫃,急不可耐地推門而入。


    客房太多的緣故,家中有不少閑置的客房可供晏方思為所欲為。他不知花了多久把這間房布置成一間專門的甜品屋。


    進門即是陳列各種小蛋糕的玻璃櫃;轉角做成吧台的設計,架設兩層托盤盛放各色馬卡龍;向內的冰櫃嵌有滿滿六桶口味各異的冰淇淋;對角則是塞滿巧克力和糖果罐的藤木架;空隙處裝點了幾株盆栽,花葉上綁著氣球。大大小小的甜品櫃呈環狀簇擁著一對下午茶桌椅,桌麵放著裝有紅茶拿鐵的金邊陶瓷茶具。


    無一處不掛著“快來吃我呀”的小木牌。


    有隻纏著彩燈的透明氣球從枝頭鬆了綁,彈跳著向她飛來。她伸手捏住,不明所以地扯了一下,像是拉下某種開關,而後最外的兩盆植物一左一右地掀起了垂落至地麵的厚實葉片,露出恭敬跪坐在地毯上的人。


    沈歆一抖,不光懷裏的巧克力落了一地,還放跑了手中的氣球。氣球“咚”地撲上天花板的小珠串,氣球尾巴垂掛的細線掃過她的臉頰,很癢。


    托他的福,她脫離被甜品擁護的錯覺迴歸清醒,意識到自己還在跟他生氣,連忙管理好表情,板起臉“哼”地別過頭。


    跪坐在地上低垂著頭顱的人微微仰起下巴,殷紅的嘴唇勾畫出一道明顯討好的笑,“親愛的主人,我給您請罪來了,您對此可還滿意?”


    這語氣橫生幾分油膩的刻意,讓她起了一胳膊的雞皮疙瘩,心中對他的不滿又上一層。她徑直走到他麵前,雙手叉腰,好讓自己在氣勢上不輸給他。


    她本想迴來跟他道歉的,誰知又變成這副模樣。


    他坐直身子去拉她的手,被她躲過,於是小媳婦似地扯住她的衣角,“我問了老鬼,他告訴我要是惹小姑娘生氣就得跪著哄,看來他的法子不管用,迴頭新賬舊賬找他一起算。”


    合著這主意還不是他自己想的。


    她癟著嘴不理他。


    他趁她不備趕緊捉住她的手指,握在掌心捏了捏,“地上好涼,我這老寒腿啊,跪久了一陣陣地疼,你一點都不心疼我了嗎?”


    她嘟囔著:“誰讓你跪著了……”


    他順著杆子往上,拉她靠近了一些,“是我心甘情願的。”


    她頭一迴比他高出許多,不自然地俯視他,發現他額頭上的疤痕其實最深,心想:當年的一擊是不是足以把整張臉劈碎?


    ——又舍不得與他置氣了。但麵子擱不下,她盡可能冷淡地說:“你起來吧,我脖子好酸。”


    “噯。”他像是怕她逃,抓著她不肯放,一用力,將她也拽下來,恰坐上他事先鋪好的一塊軟墊。手越過她的脖頸搭在她肩上,拍了拍,“主人呀,我跟你道歉。我不該騙你說我怕鬼,欺騙乃罪大惡極。”


    事到如今,她也弄不清自己究竟在氣他什麽了,明明想通了的,可看到他這副模樣,又覺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癢。


    他是這麽強大的妖怪,內心沒有恐懼之物再正常不過。撒謊騙她,對他來說不過是不想叫她尷尬的伎倆罷了。


    她掃視周圍環抱著她的一圈糖與熱量,用它們蓋住心底不知因何而騰起的失落,“我、我不喜歡你叫我主人。”


    “那就不叫。”


    “你要叫我沈歆,”她想了想,“蘑菇也可以。”


    “嗯。”


    “你下次不許再騙我了……不要為了照顧到我的心情而編故事。”


    他一怔,隨後說:“好。”


    “也別暗搓搓跟著我了,人間很安全的。我也想有我自己的秘密,你別總是什麽都知道。”


    “好。”


    “那我問你,你怕鬼嗎?透明沒腳還兇神惡煞的鬼。”


    “不怕。”


    “你……有害怕的東西嗎?不能撒謊,要老實告訴我。”


    他抓了抓腦袋半天沒能想出一件,遂說:“沒有。”


    “哦。”她垂下腦袋,有些沮喪。


    小模樣落在他眼裏,讓他心裏不太舒服。於是他道:“我想到了。”


    “是什麽?”


    “我怕你哭。”


    一瞬間,她的表情從欣喜變作茫然。默了須臾,她平淡地說:“那……我們和好吧。”


    “嗯。”他盯著她看了良久,確認她臉上沒有半點不情願,才舒一口氣,“天色陰了,一會兒也許有陣雨,要打雷。”


    她一哆嗦,“我……”垂下眼睫,她糾結地咬著嘴巴,半晌才道,“沒關係的,我也該……自己習慣這雷聲了。”


    原本十分嫌棄她鑽被窩的他卻擰住眉,改握起她的手腕,“雷雲很重,怕是要響許久。我給你支個結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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