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歆爭辯:“可是,我遇見了很多好人,也識得許多好妖。”


    三姨輕笑著移走了遮在沈歆眼前的麵具,“那隻能說,你比她幸運太多。”


    “她是誰?”


    “一個為了愛而不要命的……蠢貨。”


    三姨輕輕撥弄著脖頸上的吊墜,打發孩子般用力揉了揉她的頭發,“你知道麽?民間有張老方子,可以讓妖怪鑒別真心。材料瑣碎難尋了些,不過多花點心思去找應該能找到。”


    她飛快地在手機上敲了一頁的字,發給沈歆,抬頭說:“如果你某一天有了心上人,找齊單子裏列的材料,注入妖力熔化成結晶,拿到那人麵前詢問他是否愛你。如果那人也愛你,這冷冰冰的石頭便會發光發熱。”


    沈歆的視線落在她胸口的吊墜上,欲言又止。


    三姨大方地摘下項鏈遞到她麵前,“這的確是。若你將來煉成了這樣一顆結晶,可以交給三姨,三姨幫你做成好看的首飾。”


    沈歆小心翼翼地端詳嵌在銀托裏的紅寶石,倏然冒出一個疑問。然而問題到了嗓子眼,又生生給咽迴去。


    這紅寶石的色澤至為純淨,剔透得不摻一點雜質。


    可她分明記得,三姨的狐火是水天一色的藍。


    第21章 知雲


    沈歆告別三姨,失魂落魄地在街上閑逛。


    她身邊的每個妖怪都懷揣著屬於自己的秘密,而她尚且處於最最初級的認知階段,像個蹣跚學步的孩童,兩手空空,指著新鮮認識的每一樣事物問這是什麽,那是什麽。


    明明她也是一個能夠獨當一麵的妖怪了,周圍的大家卻總把她當做什麽也不懂的小不點,將她隔絕在成長為大妖怪所要經曆的風雨之外。她明白自己與他們相比確實落了老大一截,但她不想一直做被保護的那個。


    她盯著鞋尖,委屈地癟著嘴,踢飛了腳邊的小石子。


    “哎喲——我去,誰這麽缺德啊?”


    石頭正中靶心,有個栗色頭發的男生捂著後腦勺,草草地掃一眼周遭,目光一下子鎖定她,氣勢洶洶地走來。


    他耳朵上垂著的好幾個銀圈,夾克外套衣襟綴著的一片掛飾連同窄腿牛仔褲側縫釘著的幾串銀鏈隨著他生風的步伐不約而同地發出清脆的叮當響,一下一下地擊打著她亂作一團的腦袋瓜。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身上似乎帶著某種特別的狐狸味。


    她自知犯了錯,一動不動地僵在原地,根本不敢抬頭,隻不停地用手摳著袖子邊緣的線頭,訥訥道:“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這麽聰明的腦袋,被砸傻了怎麽辦?你賠得起嗎?”男生煩躁地走到她跟前,瞧著她這一身裝扮和熟悉的發型,蹙著眉去看她的臉,語氣中的不悅消退了幾分,“誒,你不是……”


    她覺得他的聲音仿佛在哪聽到過,一時忘記了恐懼,也不禁抬頭去看他。


    “吃龍蝦不吐龍蝦殼!”


    “啊,剝蝦男!”


    男生一聽她給自己起的外號,眉心皺得更深,“誰給你膽量叫我剝蝦男的?”


    “啊?”她茫然地睜圓了眼,像一隻沒睡醒還強撐起眼皮的小動物。


    男生不屑地撇嘴,雙臂環胸,抬著下巴睨她:“你該不會是因為暗戀我,想要故意引起我的注意,才踢石子甩我腦袋的吧?跟昨晚一樣,吃著吃著就逃跑了。”


    她連連擺手,“不是的。我沒有暗戀你,也不是故意引起你注意。”


    “哦——”他充耳不聞,沾沾自喜地撥弄著從耳骨到耳垂的一排銀環,奏出此起彼伏的音效,“我知道你怎麽想的,既然已經被我戳穿了,就不算暗戀了,是吧?”


    他拒絕接收外界信息,一直在自我封閉的腦迴路間遊走,沈歆半點都無法介入,索性放棄辯解,任由他腦補。


    他見她無言以對的模樣,更加認定她對自己喜歡得真切,隻是因為被他直截了當地道明心中所想而感到不好意思。於是他得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慷慨贈予她一個與自己獨處的機會:“看在你這麽喜歡我的份兒上,我請你吃火鍋吧。”


    食物都給免費送到嘴邊,哪裏有不張嘴的理?


    她欣然答應了,“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人。”


    男生乍聽這話有點奇怪,念及她古怪的行事方式和笨拙的口語表達,也沒多計較,就近選了家看上去不錯的火鍋店帶她進去。


    他氣派地點了許多菜,桌麵太小施展不開手和嘴,額外要了個金屬架,每一層堆得滿滿當當。


    沈歆在家吃過火鍋,積累了豐富的實戰經驗,又愧疚於自己可能砸傷到了他的腦袋,便自告奮勇地夾起一片片食材下鍋。


    他看上去並不餓,連醬料都沒盛,隻夾了幾片清湯寡水的娃娃菜葉在碗裏放涼。他散漫地支著腦袋,看沈歆從容不迫地解決了一盤豬五花,一盤雪花牛,一盤毛肚,一碗鴨血,和兩份蝦滑。


    他暗搓搓合上了自己因驚愕而險些脫臼的下巴,由衷感歎:“好胃口啊女人。”


    “你也吃呀,就我一個人吃怪沒滋味的。”她越過加了幾次湯的火鍋,夾起幾片肉放在他碗中被煮得過久而軟綿綿的娃娃菜葉上。


    他饒有興趣地湊近了點,張嘴:“你喂我就吃。”


    她正在啃一片沒煮透的大青菜葉,一時脫不開手,含糊不清地說:“你已經是個大孩子了,應該學會自己吃飯,不能沒有人喂就絕食。”


    他縮迴脖子,也未見慍怒,隻抬手抹了抹嘴唇,“我爸媽都沒功夫管我,倒被你逮到機會說教一通。”


    她嚼了一嘴青菜味,好不容易咽下去,喝了兩口橘子汽水,鬆快地打出一個飽嗝,“人間有句話叫做‘人是鐵飯是鋼’,你一頓不吃不會餓得慌嗎?我一日三餐根本吃不夠,閑暇時總想著吃點零食夜宵呢。”


    所言非虛,放在桌子側麵的金屬架幾乎已經全空了。


    男生一口氣灌下半杯完全不冰的可樂壓驚,心想:當今時代竟然還有大大方方透露自個兒豪放飲食習慣、並且引以為豪的女生,她可真是清純不做作。


    在她準備開始解決玻璃碗裏裝的芝士蛋糕和冰淇淋時,他及時製止了她,“休息一會兒,你一刻不停地吃,腮幫子不累嗎?”


    她摸一摸臉頰,果然咀嚼得有些酸了,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甜品玻璃碗,直勾勾盯著他看。


    他被盯得麵上發燥,不自然地敲兩下桌麵,“你叫什麽?”


    “我叫沈歆,是這兩個字。”她指尖沾了杯壁上依附的水珠,在桌麵上寫給他看,“你叫什麽呀?”


    他撩開額角的碎發一笑,“你就別裝了,你暗戀我這麽久,怎麽可能不知道我的名字?”


    沈歆的字典裏還未收錄“自作多情”這個高級詞匯,因此她隻能梗著脖子一遍遍澄清:“我都跟你說了,我沒有暗戀你呀。”


    “行行行,”他顧及女孩子的臉皮薄,經不住他反複提起,“就當你一見鍾情,沒來得及問我的名字。告訴你吧,我叫紀知雲,綱紀四方的紀,見微知著的知,平步青雲的雲。”


    “哦,是違法亂紀的紀,恬不知恥的知,不知所雲的雲嗎?”


    “你不必再用這種方法引起我的注意。算了,我把微信給你吧。”


    “不不不,我剛從來來那兒學了幾個成語,想學以致用。”


    見他置若罔聞,她低頭摸手機。前一陣子她申請了微信,好友列表都是些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人,不常用手機聯絡,各項功能都不熟悉。她找了好一會兒,幹脆直接把手機遞給他。


    紀知雲掃完她的二維碼,瞥見消息列表中的一眾群聊,他念出這些群名,“‘荻水妖怪聯盟’、‘妖管會監督群’?喲,你和你朋友們挺有想象力,玩社團啊?”


    沈歆悚然一驚,張大嘴“啊”了一聲,唯恐妖怪身份暴露,急急忙忙搶迴手機,“沒、沒有啊,你別瞎想。”


    “又不是什麽羞恥的事。”他覺得她實在是大驚小怪,捏起兩人的玻璃杯,打算起身去裝些氣泡飲料給她壓壓驚。


    可他將將起身,尚未完全脫離坐墊,便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強壓迴去,握杯的雙手重重地擱迴桌麵,使桌上未來得及撤走的幾隻空盤猛然一震。


    “咦?”他歪過頭,隻夠發出一個短促的音節,隨後的話語被嘴裏湧出的白色泡沫吞沒。


    沈歆臉色煞白地衝上去扶住他,慌忙抓了幾張紙巾擦去他嘴角的白沫,“紀、紀知雲?你怎麽……”


    話沒說完,嘴巴被手掌嚴實捂住,沈歆滿頭霧水地看著突然口吐白沫甚至快要翻白眼的男生在下一秒像個沒事人一樣全然恢複正常。


    他被她的反應逗得樂不可支,拍著桌子竭力壓低笑聲,待到腹部與臉部肌肉酸痛才勉強騰出手抽取更多紙巾把臉擦拭幹淨。


    懸著的半顆心墜樓似地落迴原處,沈歆白白擔心一場,低頭睥睨變臉比天快的男人,第一次真實地體會到來來口中的“大豬蹄子”是何種麵貌。被欺騙感情的她當然沒有好臉色,大力把人甩迴座位,冷眼叉腰瞪著他。


    “噯,別生氣呀。”他扯了旁邊空桌的一把椅子,熱情地招唿她坐下,“小姑娘生氣不好,會早生皺紋的。”


    他說話的神態和語氣平添了幾分老氣橫秋的調調,十分奇怪。


    沈歆眼疾手快地夾住他的鼻翼向上提,迫使他仰頭接受審視,而後驟然湊近注視他的瞳孔。


    她察覺一絲端倪:“你是誰?為什麽附在他身上?”


    “呀,被你瞧出來了。”他也不惱,任她捏住鼻子懶得動彈,“我乃冥界一鬼,偷偷溜出來遊蕩人間,正愁沒人附身呢,就被這小子吸過來啦。沒事,不用擔心我。我先前用過他的身體,沒有排異反應。”


    看來什麽樣的人吸引什麽樣的鬼,兩位在自作多情方麵不存在太大差別。


    沈歆無奈地聳肩:“我沒有擔心你啊,我擔心的是紀知雲。”


    他置若罔聞,揚手叫了瓶啤酒,一下子吹了半瓶,陣陣陰氣借由冰啤酒的冷氣四散,令她打了個寒噤。


    畢竟是她結交的人類朋友,沈歆不願把紀知雲卷入其他五界的瑣事中,她語重心長地說:“陰氣對人體損傷極大,你別附身太久呀,對他身體不好。”


    他晃動著酒瓶,雙目流露些許深意,“你還挺關心他的嘛。提醒你喲,人與妖的交往至多算一場不對等的長久大夢,終有一天夢是會醒的,人與妖會兩相遺忘。人死以後飲下孟婆湯,早早地去轉世投胎;妖怪活過幾個人的生命年頭,遇見數不盡的人,誰能記得最初遇見的那一個?世間所謂的人妖殊途,人與其他五界生靈的殊途,不過是因為時間。”


    ——何為時間?


    ——不過是一場你忘記我,我等待你的追逐。


    “所以,人與其他五界生靈的相愛,結局注定是遺忘嗎?”


    “因為死生輪迴乃是天地法則,規則無可改。要靠活著的一方固守執念與堅持來維係一段超越時間的感情,太難了。”


    “……”


    “即便現在對你來說有諸多的難解之處,但蘑菇,無論是否願意,我們與寂寞相比,總是輸家……終究會愛上其他人的。”


    正經模樣不過持續了片刻,話鋒陡然一轉,他拍了拍她的腦袋,笑眯眯道,“你個缺了一魄的小妖怪能有這份善心也挺難得啊。”


    沈歆一怔:“你說我……”


    他擺擺手,“不是什麽大事。你雖三魂七魄缺一魄,或許傻了點,但福澤深厚,又有靈氣加持,不打緊。”


    她聽得迷糊,不過隻敏銳地捕捉到“傻了點”三個字,氣不打一處來,“我不傻的!你真沒禮貌!”


    “是啊老鬼,你可真沒禮貌。”


    一道涼颼颼的聲音憑空出現,“紀知雲”身形一頓,臉上慢慢地消弭了笑容。緊接著,他全身開始劇烈抖動,就連牢牢握在手裏的酒瓶都幾乎拿不穩。


    蒼白而清瘦的手覆在他的天靈蓋上,晏方思麵無表情地接住了幾近落地的酒瓶放迴桌上,驀地扯住了從男生頭頂冒出來的一縷白煙。


    他手掌下的腦袋微微一顫,竟有立即蘇醒的征兆。他心道不妙,掐著老鬼的脖子忘記放開,隻能眼睜睜地望著紀知雲打開了眼皮,眨巴兩下。


    “媽媽呀!鬼啊——”


    撕心裂肺的男聲響徹空蕩蕩的火鍋餐廳,猶帶丁點難以掩蓋的哭腔。


    第22章 騙子


    白煙離體的刹那,頓生兇相。然而隻維持了數秒,便變作一張標致的白麵小生臉。


    可那青麵獠牙的模樣刻在紀知雲腦海中揮之不去,他嗷嗷直叫,大驚失色地躲去沈歆身後,牢牢抓住她的肩膀,將她寬鬆的毛衣抓起褶皺,閉上眼自我催眠似地念叨:“那是鬼嗎?不是吧?一定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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