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按滅煙頭,“蘑菇,你不要怕。跟三姨講,他有沒有欺負你?”


    “沒有啊,”沈歆伸出手背給她看,給他正名,“他對我可好了。”


    一枚狀似火焰的赤紅印記緩緩浮現,她再三瞅了瞅,把長管往沈歆手裏一塞,見鬼似地抓著頭發,“臥槽,這招搖撞騙的老王八蛋哪根筋搭對了?”


    第18章 夜行


    沈歆揣著三姨給的好東西歡歡喜喜地奔迴家,見到晏方思就不由分說地把人往沙發上推。晏方思沒來得及弄清發生了什麽,便仰麵摔在柔軟的毛毯上。


    肩膀被她死死按住,動彈不得。正上方是她逆著光的臉,微光勾勒的輪廓可見一圈細小的白色茸毛。他瞧著好像與往常不太一樣。


    然而她並不給他時間仔細分辨,忽而露齒一笑,以一種藏不住興奮的詭異口吻同他說:“相公相公,我給你看個寶貝。”


    他唿吸一窒,大腦瞬間淩亂,“什麽亂七八糟的?”


    “你不要說話,”她神情嚴肅,一把捂住他的嘴,“也不能動。”


    確認他不說話也不鬧騰了,她才放心地拿開手,去背包裏翻找。背包裏堆了許多雜物,她一時尋不到,餘光瞥見他一直盯著她的臉瞧,這目光與從前有些許不同,令她渾身不自在,她於是說:“你閉上眼睛呀,不許看。”


    他放棄抵抗,躺平任由她宰割。


    身畔窸窸窣窣地響了一會兒,終於安靜了,約摸是她找到了所謂的“寶貝”,屏息在他臉上搗鼓。他能模糊地感受到有一片影子投射在他臉上,遮住了一點光。而後一條胳膊撐在他腦袋旁,粗心大意地壓住了他的頭發。溫熱的、帶著水汽的唿吸拂過他的臉頰,靠得太近了……很癢,他下意識皺眉,被她用指腹輕輕揉散。


    她的指腹還沾了些黏糊糊的東西,沿著他的疤痕描摹,小心翼翼地往上麵塗抹著什麽。他能感覺到那水乳質地的東西經由她的溫度深入他的皮膚的每一道褶皺與紋理,一寸寸拓開、風幹。


    反複幾次,她一層層地疊加,卻漸漸急切,甚至陷入了自我懷疑:“怎麽遮不住呀?我明明……”


    他睜開眼,墨色的眼底盈滿了笑意,“遮什麽?”


    “哎呀,你快閉上眼睛,我還沒好呢……”她跪坐在沙發與茶幾間的地板上,著急地去遮他的眼睛,被他捉住手腕。


    “你忙活這麽久,是為了遮我的疤?”


    “唔……嗯。”她像個興衝衝要給人展示,但到頭來沒完成任務的小孩,躲閃著他的目光,聲音越來越小,“你不是總說自己醜,我給你遮一下,你就不會覺得醜了。”


    他揩掉了她指頭的斑駁,從她手裏抽走長管狀的遮瑕液丟在一旁,“沒關係,不用遮。”


    “可你說……外麵的男女妖怪都嫌棄你醜……”裏裏外外都透著股委屈勁。


    “你呢?你嫌棄嗎?”他低聲笑了笑,趁她不備雙手夾住她的臉龐,揉麵團似地搓了幾下,察覺觸感與平時有些微不同,沾了他一手粉。他恍然大悟,嘴角的弧度擴大了些。


    “我不嫌棄你的呀。隻是念著你有時候會因為這道疤而不開心,想讓你開心點。”她說得一本正經,掩不住語氣中的失落。


    他居然憑空冒出了丁點負罪感,放過她的被搓紅的臉,刻意清了清嗓子,讓聲音聽上去盡可能輕盈,“我已經想通啦,外麵的男女妖怪要說就讓他們說去唄,我管他們做什麽?主人——你要知道,你才是我的天呀。”


    她咬著下唇,仿佛被他說服了,可隱約又覺得有地方不太對勁。


    他一個打挺坐起來,拎小雞崽兒似地將人提起來放在沙發上。暖色的陽光落在她的臉頰,將她細細描摹的妝容襯得清透自然,他托著下巴端詳一陣,輕笑起來:“主人,你今天特別漂亮嘛。”


    突如其來的誇獎讓她羞赧不已,非但臉上燥熱,就連心口也突突跳個不停,好似一不留神就要躍出嗓子眼出現在他麵前,那可糗大了。她低頭摳了摳手指分散注意力,好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那麽慌張,“是來來的三姨幫我化的妝。噢,你別叫我‘主人’啦,你平日裏都不是這樣叫我的。”


    他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問:“我平時怎麽叫你的?我忘了。”


    “你都叫我蘑菇呀,也不愛叫我名字。”她控訴般瞪了他一眼,指望他能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


    嘴唇翕動,像是被一塊黏糊的米糕噎在嗓子眼,不上不下。他終究什麽也沒說,露出慣常的散漫笑容,裝聾作啞地捏了捏她的臉皮。


    ***


    夜裏洗漱過後,沈歆驚詫地發現三姨給她塗的——無論是眼角亮閃閃的金粉還是臉蛋紅撲撲的頰彩通通消失無蹤。她站在鏡子前,大眼瞪小眼地與鏡中人對視了三分鍾,念了五遍“八百標兵奔北坡”無果,才悲傷地接受漂亮咒語並非永恆的事實。


    “蘑菇,你在做什麽呀?”金來來老遠地聽聞她念叨,頂著麵膜自她身後冒出個腦袋,一大張黑麵膜貼在她小臉上分外滑稽,“都站這兒好久了。”


    “我是不是變難看了呀?”她捂著臉,沮喪地問金來來。


    “怎麽可能!”金來來似乎比她還要激動,麵膜因她臉部肌肉的大幅運動而滑下半截,“我們蘑菇可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小姑娘,怎麽會難看呢?”


    沈歆聽出了誇大的成分,仍被誇得怪不好意思,羞澀地幫她把麵膜扶迴原位,“來來也好看。”


    金來來眼珠一轉,勾勾手指示意她彎腰,湊在她耳邊說:“晚上荻水的一群妖怪組織了一場‘夜行’,我和三姨都去,你想跟我們一起嗎?”


    沈歆小雞啄米般點頭。


    “那得抓緊時間了,三姨一會兒就來接我們,”金來來揭下麵膜,倉促地將精華液塗抹在胳膊上,“別告訴老韓和晏方思啊。”


    沈歆還在為晏方思之前的敷衍而生氣,因此一口答應,態度格外堅決:“嗯,才不告訴他們呢。”


    金來來拉著沈歆進房間,互幫互助地把對方塞進她們認為最好看的小裙子裏,旋即聽到窗玻璃被叩響三聲。金來來迫不及待地拉開窗戶。


    落地窗外的三姨周身籠罩著一層瑩白的光芒,與天邊皎月交相輝映。她著一襲酒紅的緊身包臀長裙,裙擺自膝蓋上方一寸處散開,愜意而隨性地漂蕩在夜風裏。


    “小姑娘們,晚上好啊。”


    三姨微微欠身,對屋裏的姑娘做了個邀請的姿勢。金來來抓住三姨的手跳出窗外,又迴身去拉沈歆。


    沈歆把手交給她的一瞬間被同樣柔和皎潔的光芒包圍,她感到身體前所未有地輕盈,足尖點著窗框借力一躍,被穿梭的風穩穩當當地托住了。


    距離她們不遠處停著一駕馬車,藍色的火焰源源不斷地自車輪冒出來,在天際拖出一道亮色的小尾巴。放肆攢動的火苗在三姨的高跟鞋下止息,她送兩個小姑娘走進馬車,自己則翻身坐在了前方,高揚起藍色火焰化作的長鞭。


    然而這萬般光亮與色彩經過層層過濾落在平凡人類眼中,也許僅僅是天邊劃過的一顆不起眼的流星罷了。


    ***


    狐火繚繞的馬車風風火火地降落在一條貫穿整個荻水鎮的河流岸邊,三姨一手一個牽著兩個姑娘,踏著幽藍的火焰款步走向早已圍攏在一處的眾多妖怪。


    見到生麵孔的妖怪們皆無比好奇,紛紛上前詢問沈歆是何方神聖,幾時修得的人身,如今在哪裏落腳。三姨看沈歆仍有些拘謹,便一一替她答了:“是前兩個月剛修得人身的小蘑菇精,被那老王八蛋晏方思捷足先登,金屋藏嬌了好些日子。”


    “路邊那些雨後剛冒出來的蘑菇不是就被人采了燉小雞,就是被什麽鳥蟲啃成殘疾,又或是自己爛在土裏,能成精怪可真是世間罕有啊。”


    “說不定你就是我們荻水百年一遇的傑出妖怪呢,將來要是成了仙庭大官可千萬要記得我們這些父老鄉親啊。”


    “可惜啊,這麽好一朵蘑菇,愣是被晏方思拱了,可惜,著實可惜……”


    麵對眾多妖怪的淳樸熱情,沈歆有些招架不住,好不容易從中掙脫出來,便拉住三姨的手問:“有很多妖怪不喜歡我相公嗎?”


    “也不是什麽大事,”三姨不甚在意地擺擺手,“你相公早年來到荻水時非常愛湊熱鬧,今天在這事兒裏摻一腳,明天又跟著另一幫妖怪去打群架,整日無所事事、招搖撞騙,隻冠了個仙庭職稱的虛名卻又收入不菲——我們每年交的稅金都拿去養這種隻吃喝不辦事的妖怪了,能高興得起來嗎?”


    沈歆本能地想替他辯解,可拿不出證據。她默默地閉上嘴巴,意識到從來隻有他對自己的過往了若指掌,而自己對他的過去乃至現在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妖怪之間的情感本就淡薄,昨日的敵人或許經過一頓酒肉之後就變作勾肩搭背的盟友,上午還在草叢裏如膠似漆的兩個妖怪沒準下午就陌生人似地分道揚鑣了呢。”


    她遙望著遠處星星點點的燈火,無所謂地笑了笑,“三姨同你講啊,不要輕信妖怪許下的諾言。妖的本性是自私的,也應當永遠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沈歆很是不解,三姨卻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朝遠處端著蓮燈的金來來揮手,拍拍她的腦袋,“去跟來來放河燈吧。”


    沈歆小跑去河邊,接過金來來用狐火燃亮的蓮燈,“這個……要做什麽呀?”


    “傳聞說,隻要念著你心上人的名字把這盞燈放進河裏,他便會鍾情於你。”


    “我、我沒有心上人呀。”


    “那就許願要一個。”


    “那來來,你有心上人嗎?”


    金來來的手一頓,沉進冰涼的河水裏。她笑了笑,並未迴答這個問題,隻說:“要開始了。”


    河燈順著水流逐一漂向另一個燈火璀璨的地方,那是一條不夜的街道,聚集著形形色色的、不歸家的人。


    “夜深啦,妖怪要集體出動,吸人精氣咯。”


    第19章 春夜


    妖怪們自黑暗中現形,爭先恐後地湧向明亮而嘈雜的街道,紛紛收起利爪與獸耳,搖身一變化作尋常人類的模樣四散而去,尋覓夜晚的約會對象。沈歆和金來來恰好處在隊伍的中遊,像塊麵團一樣被擠得變形,好不容易透上一口氣,卻丟了三姨的蹤跡。


    整條長街燈紅酒綠,熱鬧非凡,妖氣四溢。做成複古宮廷樣式的路燈之間由細線連接,綴著拳頭大小的花燈,折射各種光芒。


    這條街以酒吧夜店為主,也有一些設在路邊的大排檔和小酒館,陽傘下的飯菜香一陣接著一陣,幾乎要勾走沈歆的魂。


    “蘑菇,你注意一點,”金來來恨鐵不成鋼地拽住她,“我們是來吸人精氣的,不是來吃宵夜的。”


    可沈歆還是覺得,鴨脖鳳爪醬豬蹄小龍蝦更為誘人。


    為了讓她集中注意,金來來拉她遠離是非之地:“你知道該如何吸人精氣嗎?”


    她配合地搖搖頭。


    “首先,找準目標,”金來來瀏覽一圈,在眾多爛醉如泥的人之中瞄準了酒吧後一個扶牆嘔吐的男生,“要選好騙的。”


    男生蝦米似的弓在燈光不及的昏暗角落,唯有掛在黑色夾克和破洞牛仔褲上各式各樣的金屬掛墜反射丁點零星的光。


    “然後,讓他對你產生興趣。”金來來穿過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絢麗的霓虹燈光下,空氣也似乎染上了迷幻的律動。她在自動販賣機買了瓶礦泉水,遞給沈歆,朝她使了個眼色,“喏,拿去給他。記住,多拋媚眼少說話。”


    沈歆還沒走近便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酸臭,她謹遵金來來的教誨,用力拍拍吐得直不起腰的男生,把礦泉水直接送到人家鼻梁跟前,惜字如金地說:“給你。”


    栗色頭發男生一頭撞上瓶身,勉強清醒了些,接過水說了聲謝謝。他迷迷糊糊地去旋瓶蓋,翻來覆去嚐試了幾下愣是沒擰開,罵了句什麽,眼看要暴躁地揚手往牆上砸——


    “噯,我幫你。”沈歆精準地握住他的手腕。


    他皺眉掙了一下,竟然沒甩開。


    沈歆好心地掰開他攥緊礦泉水瓶的手指,搶過水瓶利落地打開,又十分負責地把水送到他嘴邊。


    他灌了半瓶水下肚,酒醒一半,眯著眼打量她,“你是誰?我認識你嗎?”


    她誠實地搖搖頭。


    “哦,那就是——”他驀地側身,一手撐在她身後的牆麵上,厚重的夾克垮下一邊,露出他僅著短袖t恤的肩膀,“你暗戀我?”


    他的手臂擋住五顏六色的光,在她眼中落下一片暗色。她不習慣與人類靠近,下意識地後退,背脊貼上粗糙的牆。


    沒等她迴答,他便自說自話地收迴手,整了整因汗濕而塌過眉毛的劉海,“果然是這樣的,見我恢複單身就巴巴地衝上來。”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亮處,身上亮閃閃的金屬鏈叮當作響,“說吧,暗戀我多久了?”


    沈歆閉緊嘴巴,對他眨眨眼。


    “暗戀你爸爸個大豬蹄!”


    他遲鈍地扭頭左右看了看,低下頭才發現聲音的來源是個梳著兩個小辮的小女孩。這小女孩嘻嘻一笑,露出一排森白的尖牙,伸手一聳,將他推入黑暗。一團煙霧張牙舞爪地撲向他。


    金來來嚷著:“蘑菇,我已經迷暈他啦,過來扶一把。”


    男生幾乎往前栽倒,沈歆匆忙去抓,不巧抓住了他拴在腰間的皮帶。他悶哼一聲,又往後倒去。


    沈歆摳下好幾顆鉚釘,好不容易將他托穩,便向金來來求助。


    金來來冷靜地說:“在他意識不清但尚能走動時,我們就可以開始了,跟吸果凍一樣,要嘴對嘴啊,別浪費了。不過你得記住,一次隻能吸一點點,否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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