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後的願望竟是這個,傻不傻?”


    年邁的神明不以為意,“休笑我癡,你比我又如何?”


    第15章 離別


    沈歆不知枕著晏方思的胳膊睡了多久,終於睜眼。她半晌沒緩過來,怔忪地揭下臉上粘著的半幹紙巾,入睡前握著的兩朵白蘭仍然捏在手裏。她盯著兩朵花出神。


    “夢不過是胡亂拚湊起來的一堆真真假假的碎片。”晏方思麻了半邊臂膀,半身不遂地用另一隻手連抽三大張紙巾往她嘴角糊,用力抹了一把才擦幹她的口水,“你就當發生在你眼前的故事。故去之事,不必介懷。”


    “可是我這裏不大舒服。”她眨眨眼睛,捂著小腹揉了揉。她蓄積了太多疑問,以至於整個肚子都鼓脹難耐。


    他倒了半杯溫開水給她,“興許是吃完就睡,積食了。”


    這話聽上去像是在暗搓搓嘲諷。她喝幹水,啃著玻璃杯悶聲問:“窮神爺爺這麽喜歡這個人間小姑娘,為什麽不告訴她呢?說給她知道,就能開心一點吧?”


    “他作為神明,是因守護天地法則而存在,不該與法則庇護下的某個生靈產生過多交集,否則會被視為不公,受到詛咒。”他口吻隨意,趁她不留意捏住她的下巴,把玻璃杯從她牙齒中間救迴來,“但也……會有一些神明,即便受到詛咒也會想要與對他來說‘特別的某一位’相遇。”


    她不解地看著他,有一瞬間的恍惚。


    “你知道麽?並不是隻有時間、空間、生死之類的秩序需要維護,天地法則是由很多的無名神共同守護的,有些神明被人稱頌,有些遭人唾棄,有些則根本不被記得。他司掌災厄與貧窮,是屬於懲戒域的神明。但他在人世逗留太久,染上了‘仁慈’的壞習慣。”


    她小聲辯駁:“仁慈不是一種壞習慣呀……”


    他伸出食指按平她眉心的褶皺,“若為醫者,仁慈自然不是壞的。但他是懲戒者,心懷多一分的仁慈即是違背規則——身為規則卻違背規則,你仍能說這是好的嗎?”


    她理屈,隻得癟著嘴控訴:“天地法則對神明也太壞了吧。”


    “神明一生侍奉天地法則,享有令六界所有生靈都羨慕的強大力量和漫長生命。”


    “再漫長的生命也是會結束的呀。”


    “不錯。神明隕落後不入輪迴道,而是化作天地間一縷生機,迴歸天地法則。”


    “這代表……我們再也不能見到窮神爺爺了嗎?”


    “不盡然。”他聽到大門外傳來不正常的刺耳雜音,起身往外走,“傾其一生都在聆聽萬物願望的神明,在隕落前擁有一個願望的權利。那是神明作為個體而非天地法則的一部分所提出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私人願望。”


    他擰開門把,門外赫然立著企圖伸爪發動第二波撓門板攻擊的阿福。


    沈歆老遠聽聞動靜,來不及穿拖鞋就光著腳衝出來,身上亂七八糟地掛了條毛毯。


    晏方思自上而下地打量門外極其狼狽的小東西:“你不是在別人家裏呆著嗎?突然跑迴來做什麽?”


    阿福十分焦急地搓搓被門板磨平的爪子,撲到沈歆腳邊咬住她拖地的毛毯,直往外拽,力氣之大,令她差點栽了個跟頭。


    好在晏方思及時攬住她,順勢彎腰揪起急暈頭的小東西,“你發什麽瘋呢?”


    阿福艱難地用它短小的四肢在半空中比劃,灰色的眼珠裏充盈了一種他們從未見過的焦急。


    晏方思從它無序的撲騰動作裏解讀出它的意思,將它舉高了些,涼薄道:“她這一世氣數將盡,即使我幫你去冥界找老鬼說情,無法改變。”


    沈歆一愣,模糊地察覺到他話中所指。她拉住他的一片衣角搖了搖,“人間小姑娘……阿蘭她,發生什麽事了嗎?”


    晏方思吞了口唾沫,一時難以向她解釋。他煩躁地抓了幾下頭發,把阿福擱在肩膀,“去披件外套,我帶你去看你的人間小姑娘。”


    “看誰?”正對麵的電梯門適時打開,韓夕夾著個公文包,手裏拎了滿滿兩大袋子,“不是要吃火鍋麽?”


    晏方思打了個響指,那兩隻裝滿火鍋食材的袋子便由地麵浮遊的黑影接過運入家門。他推搡著不明所以的韓夕電梯,拉過剛換完鞋的沈歆擠進電梯,按下了一樓的鍵。


    “晏方思,我剛下班。”韓夕大概明白了什麽,麵色不善地瞪了他一眼,“蘑菇精還在監管期,禁止外出。”


    他聽一半略一半,大剌剌地勾住韓夕的肩膀,笑得誇張,“所以才拉上你嘛。”


    “你……”


    “放心,不是什麽不著調的事情,要我家蘑菇出麵也是‘那位’的……遺願。韓夕,這個忙你是幫還是不幫?”


    韓夕忿忿地咬牙,最終隻得歎了口氣,把肩膀上那隻為套近乎而架上的手撥掉了。


    ***


    他們趕到時,屋子大門並沒有關嚴實,偷偷溜出門的小茉莉應該沒迴過家。


    倒在廚房的阿蘭已經醒來,正伏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她胸腔內的聲息已經十分渾濁,像是某種年久失修而嗡鳴的機器。一群小土貓急切地窩在她身邊,為首的大花貓則不停地頂著她的臉,企圖讓她更清醒一點。


    “沒事,沒事。”她摸了摸大貓咪的腦袋,伸手夠了幾次凳腳,手腳並用地攀著凳子撐坐起來。


    沈歆鼻腔酸澀,忍著眼角幾欲流瀉的鼓脹朝她飛奔過去,扶她坐上板凳。


    眼睛渾濁得失焦,阿蘭仍把手臂擱在她肩上,不禁緊緊地摟住她,笑得像一個很小的姑娘,整張臉都在泛光,“你……你迴來了啊,媽等你好些日子了。”


    自行修煉成精的妖怪多半無父無母,因此“媽媽”這個字眼對沈歆來說是陌生而抽象的。可此時這個人間小姑娘對她展露的近乎稚氣的熟稔與依戀讓她油然而生一種怪異的親切感,她不由得應著:“噯,我在。”


    “媽在這坐會兒就好,不礙事的。”


    沈歆猶豫地征詢隱在暗處的晏方思和韓夕的意見,她看到晏方思對她搖了搖頭。她的腦海中似乎有一條繩索“哢”地一下斷裂。她艱澀地扭頭注視阿蘭,原本演練過數次的話語此刻像是被堵住了似的,無論如何也難從嘴裏吐露。


    現在把阿蘭送去醫院已經毫無意義。頭戴高帽身著黑衣的鬼差沉默地在門外等候,模樣與行走在世間的常人無異。她即使沒能完全弄懂“死亡”的含義,也被這場將要來臨的告別壓榨得哽咽:“我、我會陪你的。”


    會陪你到最後的。


    “噯,噯。”阿蘭連連應著,笑出眼淚,“媽叫人給你新拉了床被子,絲綿的,冬天蓋就不冷啦。你腳寒,別總光個腿不穿秋褲……茉莉這孩子像你,大冷天的連襪子都不穿就飛跑出去撒野,現在也沒迴家……”


    “說起來,你也多迴家來看看茉莉。媽知道你在外頭苦,可你也得心疼心疼她,她雖然大了,嘴上不再說了,可心裏還是在想媽媽的。你別嫌媽嘮叨啊……”


    “媽不疼啊,真的不疼,你別難受,以前也有過這樣的,緩緩就好了。不怕啊。”


    “幸好茉莉出門了,要是她突然看見我這樣,該急壞了吧……”


    阿蘭不停說著,眼中的光迷離渙散,嘴唇開合的頻率也逐漸降低,“隻是我還放心不下……”


    到最後誰也聽不清她在講什麽。


    也許真的有所感應,她的腳邊不知不覺間圍攏了一群高矮不一的生靈。有阿蘭養在家裏的四隻貓咪,有小院植物的還未成形的妖靈,還有不知名的拇指大小的妖怪,它們依次躍上阿蘭的肩膀和手臂,在她耳邊細語。除了躍下晏方思肩膀、停留在廚房外不敢向前的阿福。它匍匐著張望,任由前去道別的生靈跨過它的身體,一動不動。


    沈歆無措地抱著阿蘭的軀體,大腦一片空白。她不斷地搓熱阿蘭的掌心,像她初入人世阿蘭曾給她做的那樣。可她阻止不了鬼差牽起阿蘭透明的手,阻止不了一切的發生。一種目睹荻水的神明隕落時也未曾體會到的恐懼侵占了她的身體,她嚇壞了,顫抖著維持試圖拽迴阿蘭的動作,表情卻是僵硬而木然的。


    “鬼差要帶她走,你攔不住的。”晏方思握住她冰冷的手,輕輕把她扯離不斷流失溫度的阿蘭,招來韓夕照看阿蘭的軀體。


    她靠在他懷裏,依然在發抖,“就不能再給她一點時間嗎?她還沒看到小茉莉啊……相公,能不能請求他們通融一下,再幾分鍾,幾分鍾就好。小茉莉就快迴家了……”


    他拍著她的後背,柔聲說:“不可因一己私欲而破壞規則。”


    她聞言止住抽噎,迷茫地抬起頭來怔了半晌,驀地大力推開他,跌跌撞撞地向鬼差跑過去。


    晏方思趔趄一步,站定後沒有攔。


    她衝上去躬身抱住鬼差的胳膊,鬼差一驚,露出高帽下驚而怒的蒼白臉孔。渾身透明的阿蘭轉過身,神色平和得有些呆滯。


    “對、對不起!”她一手拉住鬼差,一手在兜裏翻找,匆匆摸到一件物什塞進阿蘭懷裏。阿蘭沒有波瀾的眼眸一閃,露出一點不解。


    晏方思慢悠悠地跟上來,對其中一個掉隊的鬼差揚起手掌,低聲說:“兄弟,就讓她說句幾話,我跟老鬼打個招唿,請你們全體員工喝酒。”


    鬼差一哆嗦,示意前方架著阿蘭的同事駐足。


    沈歆深吸一口氣,用力擠出一個看上去不那麽難看的笑:“整個荻水鎮最大、最香的白蘭開了一樹。有一個認識你很久的人要我把這朵最好的送給你。”


    阿蘭極慢地把白蘭花展到眼前。


    沈歆小心翼翼地問:“你有什麽願望嗎?”


    然而亡靈無法開口,她仿佛看明白了什麽,目光越過晏方思和沈歆,落到三米開外的家門前。


    阿福無言地守在那裏,眼瞳中的灰色靜謐而溫柔。


    第16章 願望


    小茉莉在飯點前穿過曲折的巷子迴家,老遠就聽到一首奇怪的音樂。她走近一看,家門大開,狹窄的廳堂裏聚集了不少生麵孔,幾年來未有過的燈火通明和熱鬧。她有些畏生,搓了搓手,把咬了半截的巧克力塞進褲兜裏,進門尋找阿婆。


    有個卷發的阿姨轉頭看見了她,似乎認識她,徑直朝她走過來,微微俯身握住她的肩膀,“你是小茉莉?”


    她眨眨眼,“是啊。你是誰?我阿婆呢?”


    小女孩的嗓音天真而稚嫩,在循環播放的哀樂曲調裏尤為突兀。她四處尋找阿婆的身影,但今夜,她們小小的屋子裏實在擠了太多太多的人,一雙雙截然不同的眼睛對她展露相似的憐憫。


    莫大的惶恐襲上心頭,她掰著手指甲,小聲問:“我阿婆……在嗎?”


    “死亡”對小茉莉來說是個再遙遠不過的詞匯了。她偶爾也會惡作劇地在花盆裏撒鹽,讓剛發芽的小苗枯萎,也會成天往附近的一個公園裏鑽,從土裏刨出蚯蚓和螞蟻,放在手心捏扁,再用泥土掩埋。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對她來說根本算不上真正意義的死亡,真正的死是……


    “你再也見不到她了。”有人在她耳邊低語,與出現在屋子裏的任何一個聲音都不一樣,冷漠笑著的音調,連一絲虛偽的同情也不屑給予。


    她驚恐地環顧四周,想要找到那道聲音的源頭,可她無法找到任何一張與之匹配的臉孔。流言蜚語撲麵而來,刀鋒似地往她暴露在空氣中的每一寸皮膚上割。


    “看,那孩子哭了,真可憐啊。她爸死得早,她媽改嫁,又生了個孩子,就不管她了。”


    “聽說她下午溜出去瘋玩,要是她在家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吧?”


    “哎,不是突發病,是個什麽癌症晚期吧?她阿婆看沒什麽希望,不治了。估計老人心裏也有預感,早給她媽打電話來接她了。”


    她揮開每一雙伸向她的手,死命捂住耳朵,倚著牆根慢慢地滑坐下來。她從阿婆的錢包裏偷拿十塊錢買的半塊巧克力被體溫融化,在褲兜裏糊成黏膩的一片。小賣部店員找給她的兩塊五在手心裏攥著,有股陳腐的金屬味,她原本打算迴來跟阿婆撒嬌認個錯,分一半巧克力給阿婆吃,可再也沒有人會無條件包容她的任性了。


    那些陌生的親戚不再圍著她,而是去了阿婆的臥房。香和蠟燭煙熏火燎地嗆人,她邊哭邊咳嗽,淚眼朦朧間感覺有什麽東西在拱她的腳。


    是那個灰眼睛的小東西,它長得太醜了,醜得區分不出品種。它一扭一扭地爬過來,兩隻髒兮兮的前爪扒住她蜷起的大腿,粗糙的舌頭舔幹她臉上的淚痕。不知道為什麽,她卻流下更多的眼淚,“我要我阿婆!”


    “我要我阿婆,不要你!”


    它笨拙地蹭蹭她,並不柔軟的肚皮貼在她身側,無聲地告訴她:不要怕。


    阿婆不在後,養在家裏的四隻貓咪溜走了。整個家因失去了阿婆事無巨細的關照而充斥著陌生的氣息,稱得上熟悉的僅有腳邊這醜陋的小啞巴。


    她粗糙地抹一把眼淚,抽噎著戳戳它的爪子:“你陪我等媽媽,好不好?”


    ***


    晏方思不知在看何處,斂去嘴角微乎其微的嘲諷,而後收迴目光,放曠不羈地往沙發一靠,開一聽啤酒咕咚咕咚往嘴裏灌了幾口,打出一道長長的嗝。見韓夕麵帶嫌棄地走到跟前,他好心扔一罐過去,吹了聲口哨:“騷狐狸,一起喝酒啊。”


    韓夕選擇性忽略了他給自己的稱唿,罕見地拉開拉環坐在了沙發另一側。


    晏方思笑眯眯地與他碰杯,“阿福的事,謝了。”


    韓夕喝啤酒時也依舊板著冰封不動的臉,“處理妖與人之間的關係,本就是妖管會分內之事。它自己決定要留在那位小姑娘身邊,我們也無權幹涉。隻是它身負的詛咒,我們還沒找到合適的辦法解開。”


    “不是詛咒哦,”晏方思故作深沉地晃了晃僅剩一半的啤酒,腕上佛珠敲打在鋁罐側壁,清脆地一響,“是願望而已。”


    “願望?”


    晏方思勾勾手指,擺出一副“我隻跟你講,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喲”的幼稚相,扒住他的肩膀:“他最後的願望竟然是完成阿蘭的遺願,你說傻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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