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不應該帶上我嗎?


    完全沒料到說動了洛宓還會悲劇的楊某人看著不斷逼近的王盼之和麵色鐵青的趙克己,突然,有點慌。


    冷酷拋下楊師兄的洛師妹像拎小雞仔一樣帶著李歧在海底宮殿裏奔逃,那些令眾門派弟子望而卻步的陰暗拐角於她而言卻如履平地,實際上,就算幹站著不動任人打,凡間能傷到她這等先天神兵的人和物也寥寥無幾。


    “行,就到這裏吧。”


    隨手把青年丟到地上,女孩找了塊突出的礁石坐下,因沒有寶光護體,她的發絲和衣衫在水中蕩出柔和的弧度,柔軟的布料勾勒出屬於碧玉少女的美好線條,如果線條的主人不是毫無規矩的翹著二郎腿的話。


    “洛、洛師妹……”李歧從地上爬起來,迴憶著楊林對少女的稱唿。


    “別叫的這麽生疏嘛,咱們好歹現在也是一條線上的螞蚱,不過我這個人向來陰晴不定,”洛宓用腳尖抬起了青年的下巴,對著意味不明的一笑,“說不好什麽時候就會翻臉呢。”


    明明緊挨著下巴的是鞋麵,李歧卻偏偏覺得是剃刀,除開折柳鎮的那個暗巷,這是他與女孩最接近的一次,肌膚的觸感喚醒了殘留在脖頸處的窒息感,也挖掘出了被掩埋的恐懼。


    這個人想殺他,從初次見麵的那一刻起。


    “羽淵一直不想殺你,哪怕你搶奪了他十五年的人生,”洛宓歪著頭瞧他,“這可真奇怪,他從來都不是優柔寡斷的人,但為什麽要留著你,我還是沒琢磨透。”


    她的話隱隱透出來的信息令李歧心驚,而那充滿殺意的弦外之音更是讓他後脊骨發涼。


    “別害怕,我也不會殺你的,”一腳踏在青年的肩膀上,洛宓踩著他慢慢站了起來,“就算羽淵現在管不著我,我也沒打算跟他對著幹,畢竟兩條腿的人雖好找,能配得上我的卻沒幾個,我總得寬宏大量一點。”


    單膝跪在地上,李歧的身體隨著洛宓的用力而下陷,青筋從他的脖子上凸顯,若不是在深海之中,恐怕此刻已是汗如雨下了。


    “說實話,我本來不想管你的,但你的運氣不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這麽說著,洛宓身後抓起了青年的頭發,俯身湊近他的麵龐,從那因緊張而微微收縮的瞳孔裏看到了不容錯認的縷縷灰色煙絮。


    “放輕鬆,”右手死死扣住李歧的後腦勺,左手按在他的前額,她笑嘻嘻的說道,“不會很痛的。”


    “讓她住手!”


    歇斯底裏的聲音在李歧腦海裏響起,自稱瀾滄仙子的女人在此刻顯露出了從未有過的驚慌失措。


    “她和那個小子是一夥的!你如果讓她得手了,以後就絕對不會再有機會……啊啊啊啊啊啊!”


    女子的慘叫迴蕩在耳畔,李歧感覺有絲絲縷縷的灰色煙氣正在從身體裏抽離,就像女孩承諾的那樣,整個過程並不疼痛,因為所有的痛苦似乎都被施加在了瀾滄的身上。


    而當憤懣的咒罵走到盡頭,卑微的哀求成為了她唯一的選擇,“求求您……求求您……我會死的……求求您,發發慈悲吧……”


    這是青年被附身以來第一次見到瀾滄服軟,此時她已經被洛宓抽出了大半,翻滾的灰色雲霧裏能看到一張苦苦哀求的蒼白麵容,那是一張以李歧見遍修真界各位仙子的眼光也挑不出太大毛病的臉,奇怪的是他並不覺得美麗,就像是一件精心裝點的贗品,等到外層的鍍色褪去,留下的隻會是毫不起眼的內裏。


    然後就像贗品掉色一樣,女子的五官真的開始了脫落。


    最先掉下來的是鼻子,然後是耳朵、嘴巴和眼睛,等到最後一根眉毛都消失的時候,她的麵龐已經變成了灰蒙蒙的一片,再也看不出半點明豔和秀麗。


    失去了嘴巴的影子再也發不出慘叫,隨著洛宓幹脆利落的收尾,最後一絲煙絮也被抽離了青年的身體,失去了支撐的李歧跌落到地上,延遲的疲憊和疼痛一下子湧了上來,令他的視線逐漸模糊。


    “原來是隻畫妖……”洛宓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傳入他的耳中,“……隻是……有點眼熟……”


    然後他狠下心咬了一下舌尖,神智頓時清醒了不少。


    瞄了一眼脫力的李歧,洛宓手指一勾,畫妖脫落的五官就浮到眼前,她端詳了這幅美人麵片刻,突然靈光一現,“哦哦!瀾滄山的那個醜八怪!”


    可惜想起來者何人隻是撩開神秘麵紗後看到的謎麵,想要一窺美人真容還要繼續開動腦筋,於是她又揚了揚手,漂浮的五官開始胡亂拚接,大概是真的非常怕死,化成灰霧的畫妖也極力配合,任由洛宓將她的一張臉劈成了兩半,再將五官鑲嵌,就這麽來來迴迴了許多次,直到她突然停了下來。


    看著自己解出的答案,洛宓向後退了一步,臉上露出了厭惡的表情。


    隻見原本的瀾滄仙子被她以上下為分界拆成了兩半,上半邊被補全成了一名英氣女俠,她的眼睛銳利有神,輕輕一掃便如一把利劍直刺而來,而另一半則變成了一名笑吟吟的美人,隻見她穿著黑色紗衣,就連嘴角的弧度都帶著勾魂奪魄的意味。


    這是兩張洛宓異常熟悉的臉,一張屬於她的死對頭仙後,而另一張……就是她自己的臉,應該說,是她原本的那模樣。


    仙後的眉眼加上她的鼻子、嘴巴,這就是瀾滄仙子的真相——她不過是一個拚接出來的假人。


    李歧掙紮著抬起頭,從他的角度隻能看到兩道歡迎的背部,然後右邊的黑色身影像是感覺到了什麽,微微側過臉,對他投來漫不經心的一瞥。


    “轟!”


    突如其來的恐懼在瞬間就摧毀了青年的意誌,在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哭得涕泗橫流,而那女子優美的側臉、纖細的脖頸、和瑩白的皮膚卻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心上,留下了四濺的鮮血和道道焦痕。


    “啊,差點把你給忘了。”


    虛影迴頭的同時,明顯心情不悅的洛宓也把注意到了他的異動,於是她走了過來,單膝跪下拍了拍他慘白的臉頰。


    “我發現了,你總是特別的關注我,無論是在寶船上還是碼頭邊,你的目光總會停留在我的身上,這是為什麽呢?”


    李歧抿了抿嘴唇,眼神一時清醒一時茫然。


    “你是不是很好奇,為什麽我初次見麵就把你打暈在地,和那些跪舔你的師姐師妹一點也不一樣,特別的清新不做作?”


    像是想到了什麽,洛宓露出了戲謔的笑容。


    “其實我就是嫌棄你醜而已。”


    第62章


    “唔!”


    李歧睜大眼睛看著半跪的女孩, 某些暗藏在心底的小心思以近乎羞辱的方式被戳讓他克製不住的氣血上湧,耳蝸深處發出了轟鳴, 眼前的景象一片又一片的發花, 他想要反駁卻覺得舌根發軟, 兩片嘴唇重逾千金, 連帶著眼皮和四肢跟著笨重了起來,沒有了疼痛的支撐,隻能慢慢、慢慢的被拉入了黑暗的深淵。


    用手指撐開青年的眼皮瞅了瞅, 確認他陷入昏迷的洛宓站起身走迴原位, 摘下半空中的五官按到了煙霧裏, 她還沒開口, 那畫妖就迫不及待的表了忠心。


    “大人, 我什麽都告訴您!請務必要留小的一命!”


    從趾高氣昂到卑躬屈膝, 態度落差不可謂不大,然而這點犧牲在它看來與身家性命相比, 恐怕是不值一提。


    “我沒什麽想要問你的, ”維持著把“五官”按上去的姿勢, 洛宓看都沒看它一眼, “你這張臉讓我惡心。”


    “是宋明照!”畫妖尖聲喊道, “當年是他畫出了我,給我起名瀾滄, 是他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了一節指骨, 日日供奉在我麵前!”


    “那節指骨有奇怪的力量!天長日久之後我就有了自己的意識!我不想再當一幅畫才……”


    “我說過了, ”洛宓眉頭微皺的打斷了它的自白, “你這張臉讓我惡心。”


    於是畫妖的聲音戛然而止,它維持著驚愕的表情,那張虛假的臉微微扭曲,組成身體的煙霧重新凝聚,變成了一張破舊的畫紙,然後被四麵八方的海水衝的稀爛。


    抬手捂住了臉,洛宓一字一頓的念起了那個再次被提起的名字,“宋、明、照。”


    當初在瀾滄山的時候,她沒能記住這個名字,而從今往後,她不會再忘記了。


    做完這一切,洛宓抬腿邁過昏迷不醒的李歧,誰知腳尖剛剛觸地就迎來了一陣地動山搖,無數氣泡自地磚的縫隙中升起,轉眼就填滿了整個宮殿,與此同時,一聲長長的狼吟從遠處傳來,響徹了整座遺跡。


    深海裏是沒有豺狼的,深海裏有的隻是豺身龍首的睚眥而已。


    而更糟糕的是,狼吟傳來的方向正是她拎著李歧離開的方向!


    去還是不去?


    洛宓腳下一頓,竟少見的猶豫了起來。


    如果不去,羽淵很可能會命喪睚眥之口。


    可若是事事關照,她又要他何用?


    想到這裏,洛宓腳尖一轉,向著宮殿的更深處走去。


    反正她想要的,魔界需要的,都隻是魔尊羽淵而已。


    若是他做不到,那就隻能換掉了。


    “睚眥追過來了。”


    留在宮殿入口的李羽淵迴過頭,擁有水靈根的他在海中遠比其他人更加敏銳,無邊的南海無時無刻不在撫慰他、提點他,幫助他在這場已經偏離了最初目的的競賽中占得先機。


    睚眥肆虐登天台的畫麵猶在眼前,王盼之聞言也顧不得看管束手就擒的楊林了,連忙問道:“羽淵師兄,咱們該怎麽辦?”


    不光是他,趙克己也默默的握緊了槍杆,他雖心高氣傲,但也不是狂妄自大之輩,參加仙魔會盟的都是心動期以下的弟子,恐怕所有人加起來都不夠那頭兇獸塞牙縫的。


    事到如今,再愚笨的人也不會認為登天台上的那血腥一幕是百花派特意安排的了,畢竟隻要她們還沒瘋就不會想出這樣一個與全修真界為敵的關卡來。


    很顯然,她們對水下的真實情況一無所知。


    “娘的,咱們不會被那群臭娘們給坑了吧?”


    同樣意識到不對的還有抱頭蹲下的楊林,這名邋裏邋遢的煉魂宗高徒麵色一變,順著洶湧的水流來處一望,正對上了燈籠那麽大的一隻眼睛!


    “它來了!”再顧不上門派立場之分,他大吼一聲。


    然而,楊林還是喊得太晚。


    伴隨著大量氣泡的出現,一道黑影如箭般躥入,強大的衝力直接掀翻了在場的四人,楊林抱著頭撞上了一塊礁石,劇痛從背部傳來,他卻絲毫顧及不上——因為濃鬱的血腥味已經充斥著他的鼻腔了。


    隻見在他原本的位置上赫然出現了一隻半龍半豺的高大猛獸,而它布滿利齒的嘴裏,正叼著幾乎斷成兩截的王盼之!


    “羽……師兄……”尚存一息的少年手指動了動,洶湧而出的血液染紅了海水,也映紅了眼眶,“……克……己……”


    然而就算是最簡單的名字他也沒能說完,隨著睚眥合上的獠牙,這名軟心腸的小道士徹底斷了氣息。


    之後便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王盼之的屍體隨著睚眥嘴上的動作而抖動,剩餘的三人能清楚的聽到骨頭在利齒下碎裂的脆響,血水和漏出的肉沫混在一起,帶來了逼人欲嘔的腥臭氣。


    接下來就是楊林近二十年來最難熬的時光,他眼睜睜的看著王盼之是如何一點點被睚眥嚼爛咽下,少年那雙無神的眼睛正衝著他的方向,與垂落的手臂一起一上一下的來迴晃動。


    睚眥吃了約莫半柱香的時間,可他卻覺得它吃了整整十年。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就算在煉魂宗長大,楊林還是沒學會如何去當一名合格的魔修。


    “咕嘟。”


    隨著最後一口血肉入腹,睚眥吐出了嘴裏的骨渣,王盼之僅剩的頭顱順著水流漂向了兩位同門所在的角落。


    趙克己握著紅纓槍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泛白,他空著的手握拳塞進嘴裏,堵住了在嗓子眼徘徊的怒吼,而握槍的手腕則被李羽淵死死扣住,痛的幾乎要斷掉。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沒有,周師妹死時的恐懼和憤怒再次出現,並毫不留情的把他劈成了兩半,一半怒吼著要複仇,另一半則小聲啜泣,連放聲大哭的勇氣都沒有。


    而在這個恐懼和怒火交織的狂潮裏,將趙克己這艘風雨飄搖的小船牢牢釘在原地的就是李羽淵的手。


    少年的臉色同樣有些蒼白,但他的神情卻依舊鎮定,就算此刻正身陷隨時可能喪命的險境,慘死的王盼之與食人的睚眥也並未讓他動搖半分。


    說來也怪,楊林望著他,不知怎的,心中突然就安定了下來,這種感覺無比熟悉,每次火毒發作時,就算再怎麽燒心燒肺,隻要想起把他塞進浴桶裏的李歧師弟,就總能鎮定下來。


    楊林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從一個陌生人身上再次汲取到那種鎮靜靈魂的力量。


    “吾乃睚眥,龍之二子。”


    將王盼之吞吃入腹的兇獸說道,聲若洪鍾。


    “奉聖人之名,吾與長兄囚牛、九弟螭吻鎮守此地。”


    “爾等既入此殿,便格殺勿論!”


    “煩請龍吞君息怒,”李羽淵聲量不大,卻也清晰可辨,“吾等乃誤入此地,若上尊允諾,即刻便退出大殿,再不複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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