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老魔覺得身輕如燕的自己受到了侮辱,於是她變迴長劍,督促著少年踩上來,帶著他在半空中轉了幾圈,瞅準月光透過的縫隙陡然提速。


    “我們去哪?”


    女孩的聲音自腳下響起,李歧腦中閃過肌膚與李羽淵相貼時發生的一切,他虛握了一下手指,就連洛宓都沒發現,他臉上的死氣已經散了大半。


    隻需要再來一次就行了。


    然而李羽淵作為觀主愛徒,又差點命喪街巷,恐怕日後等閑抓不到他落單的機會,而以他現在的實力,還殺不上紫金觀。


    不過,也不是全無辦法。


    少年鬆開手,坐迴了不太舒服的劍刃上。


    “一年後就是仙魔會盟,我想去湊一湊熱鬧,”他望著天邊的明月,閉上了眼睛,“走吧,我帶你去看看我長大的地方。”


    第37章


    “要說咱們善澤州,當得一句十二州之首!”


    路邊的茶攤裏, 一名說書人正慷慨激昂得指點江山。


    “先看這地盤大小, 咱們一個就頂中原三個州, 再看這水土養育的人,咱們哪個不是驍勇善戰的好漢!不比中原那些文鄒鄒的道學家強!”


    自吹自擂的言語引發了茶客們善意的哄笑,他們大都是土生土長的善澤人,穿著袒胸露乳的衣裳,鼓起的肌肉上鍍著一層古銅色的光芒。


    善澤州位於凡間的大西北,緊鄰著幹旱的乾霖州,雖也甚少下雨,但戈壁上也能生出一層絨毛般的地苔, 因此就算環境惡劣, 倒也能湊合著過下去。


    當然, 能在這裏“湊合著過”的人往往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那就是“魔道中人”。


    西北的善澤州和南端的三十二海島自古以來就是魔修的聚集地,聯合散修把持的乾霖州,正好將正道門派所在的中原包了起來。


    因此正邪兩方一個腹背受敵, 一個人數吃虧,雙方誰也奈何不了誰, 靠著數年一次的仙魔會盟維持著岌岌可危的平衡。


    作為魔道在北方的根據地,善澤州雖名字裏帶一個“善”字,實際上卻是地地道道的魔窟, 可以說天底下最諷刺的事莫過於此了。


    “因此這一屆的仙魔會盟, 咱們不贏呐, 那就是天理難容!”


    洛宓走進茶攤的時候,說書人正要進入正題,她穿著李歧給的黑色鬥篷,低低的帽簷遮住了大半張臉,隨著身側的少年在長凳上落座。


    “得了吧,死窮酸,”一名陰柔的公子出聲打斷了說書人,用蘭花指捏著手帕擦了擦嘴,“你上迴也是這麽說的,結果呢?咱們還是輸了他們半招,害得小爺我差點賠的傾家蕩產。”


    “話可不能這麽說啊,蘭花公子,”說書人陪笑道,“這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更何況……咱們這些人本來就天理難容啊!”


    茶客們又是一陣哄笑。


    那蘭花公子被駁了麵子也不惱,隻是捏著手帕衝討巧的說書人“嘁”了一聲。


    “其實上一次會盟咱們輸就輸在了莫公子退讓的半招上,”一名錦衣男子朗聲說道,“不過這也怪不得他,那湛天宗的兔崽子跟不要命似的往前衝,莫公子隻是下意識的避開了而已。”


    此言一出,倒是得到了多數人的讚同。


    “你們倒是會給他找借口,”蘭花公子又有了不同的看法,“依我看呐,他就跟他爹一樣,隻能在女人的床上耍威風。”


    不提歡喜魔君還好,一提那是半數人麵上都變了色。


    魔道無人不知,這位鼎鼎有名的莫魔君練的功法很是有些邪異,任你先前如何三貞九烈,一旦被他沾了身,就會像失了魂般任他擺布。


    莫魔君年輕時仗著自己手段非凡也留下了不少香/豔傳說,後來開宗立派又娶妻生子才慢慢安分了下來,可就算如此,隻要一提到他的名頭,家裏有女眷的人也聞之變色。


    蘭花公子就像是感覺不到茶攤內突變的氣氛,捏著嗓子繼續說道,“不過要說一年後的仙魔會盟,我覺得還是要看煉魂宗。”


    “煉魂宗”三個字一出,氣氛倒是有熱烈了起來。


    “公子與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說書人打蛇隨棍上,“要說這煉魂宗宗主高盞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從少年時仙魔會盟一鳴驚人到青年時力克正道於蘆溪州,獨自一人撐起了當時風雨飄搖的煉魂宗,愣是把自家宗門從三流的小門派拉拔成了魔道名門,真應得上一句英雄出少年啊!”


    “碧雲仙子!”一名顯然是常客的小童喊道,“想聽他和碧雲仙子那一段!”


    “流翠石,換你給他說一段!”小童的父親把一塊碧綠的石頭扔到了說書人的茶案上。


    “好嘞,”說書人把石頭塞進袖子,笑眯眯的拍了一下驚堂木,“這碧雲仙子出身沼遠山,乃是正經的仙門嫡傳,雲夢澤淩霄真人之妻綠拂仙子就是她的嫡親師妹,據說二人幼時玩的就像一人那般好……”


    “好的像一個人,也就是終究還是兩個人。”


    洛宓正聽的入神,就見身畔的少年提起茶壺為她斟了一杯,他嘴唇微動,像是說了些什麽,又像是什麽都沒說。


    “這碧雲仙子與高盞初次見麵就是在仙魔會盟上,彼時高盞一戰成名,真是風光無限,別說魔門弟子,就算正道仙女也有不少對他芳心暗許,而碧雲仙子也正在其中……”


    接下來的故事就有些老套了,仙子與魔頭一見鍾情、私定終生,奈何正邪有別,宗門不許,師妹阻攔,仙子無路可走之下毅然決定叛出師門,以求與情郎雙宿雙飛。


    “……可惜呀,紅顏薄命,碧雲仙子嫁與高盞之後,生下兩男一女便撒手人寰,正是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這說書人確實有幾把刷子,洛宓聽的是津津有味,她拿起麵前的茶杯喝了個幹淨,正打算扯著李歧的袖子討論一下這一正一邪的曠世絕戀,就聽到拿到新打賞的說書人開始了下一段。


    “正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高盞一代梟雄,生下的孩子自然也差不到哪裏去。”


    “咱們先說長子高奇,那可是一封一等的奇才,小小年紀就已是開光後期,可謂是咱們魔道新一代的領銜人物,一雙奪命掌頗有乃父之風,據說此次閉關不出就是為了衝擊心動,隻怕這次仙魔會盟的看頭還是要落在他身上。”


    “高奇確實不錯,就是性子太扭,”蘭花公子又有了不同的意見,“這人除了修煉之外都是又臭又木,他比起宗主來說更適合當個護山長老,依我看,他還不如那個惹是生非的高琪,起碼後者能折騰,這一點倒是跟她爹像了個十成十。”


    “這話倒貼切,有一個翻雲覆雨的爹,高琪自然是一副活潑的性子,”說書人接著他繼續向下講,“她更了不得啦,早在幾年前就是正道口中的妖女了,別說那群假道學,恐怕在座的諸位,甭說自己,家裏的小輩那是沒少在她身上吃虧吧?”


    “別說了,”一頭上纏布的男子往嘴裏塞了一顆花生米,“我那師侄戀慕於她,一聽到她迴宗就巴巴的跑去獻殷勤,嘿!誰知道,沒幾日就因不知哪裏惹到她被打斷了一條腿。”


    有了一個起頭,其餘茶客也陸陸續續說起自家小輩栽高琪手裏的事跡,直把茶攤變成了訴苦大會,也不知道列數了多少件,有人突然拍了一下腦袋,“說起來,我聽說高琪這次突然迴來是不知為何惹上了紫金觀,通緝令貼的到處都是,這才不得不迴來避風頭。”


    不過此話一出就遭到了嘲笑,“以她那孤拐性子,惹到誰都不稀奇,要是你哪天聽到了他家小兒子惹上誰了再來當新鮮事說!”


    李歧又幫洛宓斟滿了茶杯,可這一迴她說什麽都不敢去碰了。


    怪不得方才總覺得故事人物的名字耳熟,這不就是小魔尊的真假爹娘嗎?!


    還好她沒真的去拉他討論故事情節,那豈不是跟找死沒兩樣嗎!


    “他家小兒子能惹上誰啊,”蘭花公子端起了茶杯,“那命不久矣的可憐樣兒,真惹上了也沒人願意多此一舉。”


    “說到高盞這第三子,據說碧雲仙子就是生他耗費了太多元氣才香消玉隕的,為此高盞還讓他隨母姓姓了李。”


    這說書人真是對高盞的家事了如指掌了。


    “嘁,說得好聽,還不就是不待見這兒子嗎?當初說他不是高盞親子的說法沸沸揚揚,我還特意施法證了一次……”蘭花公子不屑的一撇嘴,“結果呢,他要不是親生的,那我可能就是高盞親生的了!”


    聽到他提到這個陳年秘聞,不少人都豎起了耳朵,還有人將信將疑,“真的?”


    “比真金都金!”蘭花公子白了他們一眼,“要不是信就自己去驗證唄,隻要你不怕死就行了。”


    他這麽說就沒人吱聲了,在場眾人又不是活夠了,私下裏當談資聊一聊還可以,誰會真的想去為這點破事去掙個子醜寅卯?


    真虧你們這麽識相啊!


    洛宓呆在長凳上,真是如坐針氈,相比較她的心有餘悸,作為當事人之一的李歧倒是一直非常淡然,像是他們說的都是別人家的事情,與自己是半點都不沾邊。


    不過他越淡定洛宓就越心驚膽戰,這世上還能有當著別人麵聽他家八卦更尷尬的事情嗎?況且這一路走來,小魔尊就跟吃了十全大補丸似的,修為一路從築基初期升到了築基後期,當真是吃飯喝水都能突破。


    在這種不正常的節奏下,她還真擔心他會犯傻。


    “高奇已經快要心動了啊,”被人擔憂的李歧笑著稱讚了幾句,“看來這次煉魂宗仙魔會盟的名額,他是注定要占一個了。”


    按照慣例,煉魂宗向來能有四個名額,去掉一個給高奇,還有三個拋出來當吊驢的胡蘿卜,能不能吃到,就要各憑本事了。


    想到這裏,他站了起來,把憂心忡忡的洛宓嚇了一跳,不過既沒有拍案而起,也沒有拔劍相向,他隻是輕輕把茶費放在了桌子上,對著她似笑非笑的說了一句:


    “你覺得,高盞這三個孩子,誰更有出息?”


    第38章


    “你覺得, 高盞這三個孩子, 誰更有出息?”


    洛宓在聽到這句話那一刻, 渾身寒毛倒豎。


    她上一次有這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還是在看到那怪模怪樣的天火自天幕倒懸的時候,然後不出一天小命兒就差點完蛋。


    在此生死攸關之時, 洛宓動用了自己十萬多年的閱曆,在這一刻她得到了三皇五帝的智慧加持, 一道光芒從天而降打在了她的腦門上, 硬生生的把跑到嗓子眼的“是你”給劈了個灰飛煙滅。


    “反正他們三個肯定沒你有出息。”她強作鎮定的說出了天啟。


    這可真是超常發揮了。


    既不動聲色的順著小魔尊的心思把他從高盞之子的身份裏排了出去,又巧妙的迴答了他的問題,洛宓都想為自己鼓掌。


    李歧聽完這個答案後明顯一愣,須臾之後,他展顏一笑,用手指彈了一下女孩的腦門, “小機靈鬼。”


    說完他便大步的走出了茶攤,被迫裝嫩了一把的洛老魔揉了揉額頭,小跑著跟在了後麵。


    對於正道修士而言, 一隻腳踏入善澤州就像是一腳踏入了棺材裏, 這裏盤踞著北方最出名的幾大魔門,其中就包括著蠶食了半個州的煉魂宗。


    在那些讓小兒半夜止啼的故事裏,煉魂宗的魔頭們出沒於人跡罕至的戈壁和荒漠,住在用砂石壘成的宮殿裏, 成日與慘死於沙海的白骨作伴, 還會幻化出一片綠洲來引誘迷途的旅人, 隻為抽取他們的靈魂日夜折磨。


    當然, 這些都是善澤州凡人口口相傳的恐怖故事,如果你拿同樣的問題去問這裏的修士,他們會一臉嚴肅的告訴你——那些故事都是真的。


    煉魂宗就是這麽一個可怕的地方,他們的功法邪異,人更邪異,遇到了千萬要繞著走。


    不過越是恐懼就越是容易滋生好奇,這也是為什麽煉魂宗宗主一家的八卦在善澤州會被傳的人盡皆知。


    而李歧要帶洛宓去的,就是人人談之色變的煉魂宗老巢。


    就像故事裏說的那樣,煉魂宗身處於大漠和戈壁的交界處,用砂石堆砌出了巍峨的堡壘,從最近的城鎮徒步前往要走上個三天三夜,途徑的每一處綠洲都是他們的哨崗。


    沒有人能在煉魂宗的地盤上肆意進出,別說李歧,就算是高盞親至也得老老實實的走過去,因此當他帶著洛宓來到宗門駐地的時候,鬥篷上的沙子隨著腳下一步一步的抖落,倒還真的有了些落魄的味道。


    “誰?!”


    守門弟子攔下了他,李歧掀開兜帽露出了自己的臉,“是我。”


    他此時已與聚靈窟時大不相同了,倒不是說長相有何變化,隻是精氣神上就落了下乘,臉還是那張臉,可無論怎麽看都覺得無精打采。


    但說來也怪,也不知道是不是長期和死人打交道的緣故,煉魂宗人大都帶著一身死氣,因此李歧配上這副萎靡的樣子倒還真的看起來跟他們相似了不少。


    起碼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們是一夥人。


    正掛在他腰間裝死的洛宓這一路上是眼睜睜看著少年一點一點對著銅鏡調整自己的表情和姿勢,每調整一次他就會更喪氣一分,直到最後身上的死氣幾近破臉而出,任誰見了都忍不住發出感慨:“小夥子一看就命不久矣。”


    洛宓現在理解了茶攤上那位蘭花公子言語裏的意思,光看李歧這隨時都要一命嗚唿的架勢,確實也不會有人願意費事跟他計較。


    真正的李歧當然不是這樣子,然而隨著外部環境而改變自己的姿態——這大概就是他這十六年摸索出來的生存之道。


    莫垠水願意擺兄長架子,他就像個有所欠缺的小弟弟;張善長老喜歡他狡猾的一麵,他便扮演一個倔強的壞小子;煉魂宗的人輕忽他,他就隨他們意當一個沒有存在感的病秧子………她開始認真思考小魔尊用來討好她的那副青澀內斂的麵孔是練了多久才會如此渾然天成。


    話又說迴來,她又怎麽能確定現在看到的李歧就是他原本的樣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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