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煜探頭,發現正房門口無人,才敢溜出書房,仰臉央求:“我的風箏被樹枝劃破了,沒法玩了,嬸嬸,能不能、能不能……買個新的?”


    “煜兒?”書房裏傳出唿喚,郭弘軒露麵,威嚴說:“才寫了半頁字,你又偷懶!”


    郭弘哲手握書卷,也踱出來,關切道:“二嫂上任,今後若有我和四弟幫得上忙的地方,盡管吩咐。”


    “對,盡管吩咐!”若非母親阻止,郭弘軒非常樂意丟下聖賢書,護送二嫂上縣衙,順便透透氣。


    薑玉姝笑了笑,爽利答:“如果有需要你們幫忙的地方,難道我會客氣嗎?肯定不會見外的,到時隻怕你們嫌麻煩。”


    “怎麽可能?唉喲,整天悶在書房裏,我巴不得出門透透氣。”郭弘軒抬袖掩嘴,打了個哈欠。


    郭弘哲鄭重表示:“二嫂放心,我和四弟絕不會嫌麻煩的。”


    薑玉姝忙道:“我開玩笑呢,當然知道你倆不會嫌煩!”語畢,她彎腰囑咐侄子,“乖乖聽你三叔、四叔的話,認真習字,用功讀書才有新風箏。”


    “我一定用功!”郭煜使勁點頭,“蝴蝶風箏,可以麽?”


    薑玉姝直起腰,“可以是可以,不過嘛……”


    “用功用功!”小胖墩機靈,乖巧答:“煜兒會用心習字的。”


    薑玉姝欣然頷首,“很好,那就快迴書房。阿哲、軒弟,不打擾你們溫書了。”


    “二嫂一切小心。”


    薑玉姝揮手道別,快步出門,登上馬車。


    半個時辰後,郭府馬車停在縣衙大門外,車夫勒韁,“籲!”


    “二夫人,到了。”仆婦先下車,恭謹攙扶,“您慢些。”


    薑玉姝步履輕快,拾級而上,熟門熟路,認識衙門裏大多數人,即使不認識,對方也認得她。因事先派小廝打過招唿,無需通報,她徑直邁進大門,經過大堂,進二門,朝二堂的糧廳走去。


    今日並未升堂審案,跨進二門便安靜了,六房典吏各自忙碌,頻頻遇見捧著公文奔走的文書與主簿。


    行至糧廳附近時,她們迎麵碰見裴文灃一行。


    “姝、表妹?”裴文灃腳步一頓,其同伴紛紛打招唿,有的喚“郭夫人“,有的喚“薑大人“。


    薑玉姝一一應答,見表兄抬手引請,遂納悶跟隨至邊上,小聲問:“有什麽事?”


    表兄妹麵對麵,相距三尺。裴文灃官袍筆挺,背著手,不答反問:“你……身體康複了?”


    “嗯,恢複了。”薑玉姝定定神,訝異詢問:“潘大人早就去庸州上任了,表哥怎麽還待在赫欽?”


    “趕我走啊?”裴文灃目光複雜。


    薑玉姝忙搖頭,“哪裏?我隻是好奇罷了。”


    “隻是好奇?竟毫無關切之心?”裴文灃不悅地皺眉。


    薑玉姝一怔,下意識瞥了瞥旁邊許多人,正色答:“親戚一場,豈能漠不關心!你遲遲未赴任,莫非出了什麽變故?”


    “我與潘大人不同。”裴文灃心氣稍平順,解釋道:“他原是縣令,與原縣丞劉大人共事多年,升遷之前把要緊的交代交代,即可放心離開,劉大人自會接管一切。而我手頭有幾件案子,尚未判決,無人接管,隻能結案後再去庸州。”


    薑玉姝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


    “姝妹妹,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裴文灃驀地一笑,斯文俊逸,翩翩宛若臨風玉樹。


    “說來聽聽。”


    裴文灃長長籲了口氣,簡直如釋重負,低聲告知:“日前接到家書,信上說,你那繼母不滿意我遠在邊塞,主動退親了。”


    薑玉姝震驚,倒吸一口涼氣,“退親啦?真、真的嗎?”


    “當然!”


    裴文灃一聲長歎,無奈慨歎:“別的不提,我隻愧疚於辜負了姑丈的一片美意。原本我十分盼望與他老人家結為翁婿,誰知世事難料——當不成大女婿,就改當二女婿嗎?未免太荒唐了些。”


    “咳,確實荒唐。”薑玉姝同情之餘,由衷替對方高興,耳語說:“恭喜表哥,了卻一樁麻煩事。既然你和玉姍不合適,當斷則斷,各自另尋伴侶,對彼此都好。”


    裴文灃鳳目幽深,平靜問:“好什麽好?今生再也好不了了。你過你的美滿日子,管我做什麽?”


    薑玉姝被噎了一下,摸不準對方的喜怒,尷尬道歉,“對不起,我多嘴了,表哥莫怪。”


    “……誰怪你了?”裴文灃欲言又止,皺了皺眉,昂首說:“罷了。我趕著審案,你忙你的,咱們迴頭再聊。”說完,他神色如常,昂首闊步走向大堂,眾隨從追趕並簇擁。


    薑玉姝不由得鬆口氣,轉身,帶領兩名仆婦,趕往糧廳。


    糧廳位於高處,故她們並未發覺,上方欄杆後的盆栽旁,魏旭主仆倆正在俯瞰:


    “公子,看呐。”小廝雙目圓睜,目不轉睛,耳語激動說:


    “快看快看,薑特使走上來了!”


    “來了,近了近了!”


    魏旭眉頭緊皺,斜睨責罵:“一驚一乍的,你沒見過女人嗎?丟人現眼!”


    小廝訕訕賠笑,“不是沒見過女人,而是沒見過女官。原來,薑特使一點兒也不‘黝黑粗壯’!她明明高挑白淨,容貌出眾——”


    魏旭肘擊小廝,同時皺眉盯著坡下的女同僚,耳語喝令:“閉嘴!走吧,她上來了。”


    “是。”小廝脖子一縮,主仆倆迅速撤離。


    少頃


    薑玉姝趕到偏廳門口,站定緩了緩氣息,剛抬腳,卻見廳裏走出一名中年人,略發福,未蓄須,和善發問:


    “夫人可是薑特使?”


    薑玉姝定睛打量,稍一思索,頷首答:“您是梁大人吧?我來遲了,讓您久等,真是抱歉。”


    梁左樸含笑點頭,抬手道:“無妨,進廳裏坐。我們就住在後衙,自然比你早些。郭校尉呢?上次未能盡興暢談,甚遺憾。”


    “弘磊迴營去了。待下次他得空探親,再拜訪您。”薑玉姝邁進廳裏,仆婦尾隨,她抬眸一望,才發現一名錦袍青年端坐,詫異愣了愣,心想:


    他是誰?按常理推測,應該是西平倉副使。假如是副使,這副架勢,無禮了。


    梁左樸樂嗬嗬,若無其事地引見,“魏老弟,她便是薑特使。”


    “啊?哦!”魏旭狀似迴神,擱下茶盞起立,微笑說:“久仰大名,幸會。”


    初次見麵,無冤無仇。薑玉姝便猜測對方剛才隻是走神了,客氣答:“不敢當。實在不好意思,我來遲了,讓魏大人久等。”


    “無妨。二位,請坐。”魏旭高高瘦瘦,容長臉,右耳畔有一處指腹大小的燒傷疤痕。


    “請。”


    三人落座,均帶了下人,麻利奉茶。


    魏旭恰與薑玉姝麵對麵。他極力克製,卻忍不住悄悄瞥了又瞥,審視端莊嫻雅的女同僚,原本滿腔的不忿裏頭,莫名夾雜了緊張與懊惱,心思飛轉,鬥誌昂揚,暗忖:


    男子漢大丈夫,豈能敗給一柔弱女人?哼,今天無論如何,定要設法叫她知道本公子的厲害!免得她日後胡亂插手公務,阻撓屯糧大業,影響我前程。


    作者有話要說:


    薑玉姝:……【無話可說,挽起了袖子】


    第125章 共商大計


    “坐, 都坐, 喝茶喝茶。”梁左樸天生一副和善模樣, 平易近人。


    “您先請。”初次會麵, 薑玉姝端坐, 有些拘謹地喝了口茶。


    其實, 不單是她。梁、魏二人亦沉默品茶, 仆從安靜侍立,廳裏一時間無人開口, 隻聞瓷質茶托、茶杯、茶蓋輕碰的動靜。


    西平倉設大使、特使與副使,前兩者為正九品, 餘者為從九品。雖說大使與特使品級相同,但梁左樸為官近二十載, 輾轉邊塞, 飽經世故,遠比年輕人精明老練。


    兩正一副, 以誰為首?


    一山不能容二虎。官場上, 三人行, 無論是靠家世、閱曆、還是才幹, 台麵上越早分出高下越好, 否則平日相處時,勢必多生嫌隙。


    薑玉姝冷靜暗忖:西平倉,暫隻能有一個首領。因此, 她早有打算,開腔打破了寂靜, 閑聊似的問:“聽拙夫說,梁大人原是泗鹿縣的縣丞?”


    “僥幸當了幾年,卻碌碌無為,慚愧,慚愧。”梁左樸謙和笑著,抬手,扶了扶褐色暖帽。


    薑玉姝笑了笑,“大人太過謙了!您若是‘碌碌無為’,怎能脫穎而出?怎能獲得朝廷信任、被任命為西平倉大使?唉,其實,我才是真正的‘碌碌無為’,僥幸獲封官職,誠惶誠恐,生怕辜負聖恩。”


    梁左樸連連擺手,苦笑說:“哪裏?分明是薑特使太過謙了!我之前在泗鹿,埋頭主管糧食,從未見識過‘土豆’,直到赫欽新糧大豐收,才略有耳聞。猶如井底之蛙一般,孤陋寡聞,委實汗顏。”


    “泗鹿與赫欽相距甚遠,您潛心忙本縣事務,自然無暇外出考察。”客氣開始談話,薑玉姝慢慢自在了,忍笑想:外人有所不知。當初,潘縣令為了政績,悄悄謀劃,故意捂住消息,直到成功,才對外宣揚。


    梁左樸感慨道:“我較早到任,這陣子趁有空,幾乎轉遍了赫欽縣幾個鎮,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發現許多人對你讚不絕口,言談中十分敬重‘郭夫人’。顯然你是有真才實學的。”


    薑玉姝搖搖頭,“過獎了,實在是過獎了。皆因赫欽民風淳樸,民眾踏實遵從官府指引,辛苦耕作,才喜獲豐收,我不敢居功。”


    “薑特使鼎鼎有名,且為人謙虛,獲封官職,實至名歸啊。”梁左樸大感意外,客套話裏逐漸流露欣賞之意。


    “與前輩相比,不值一提。”


    薑玉姝懇切表明:“梁大人乃西蒼人士,為官近二十載,博聞多識,老成練達,我年輕愚笨,自愧不如,甘拜下風。”語畢,她站起福了福身,“今後如果遇見棘手公務,還請大人多多指教。”


    “唉喲,這、這——”


    梁左樸立刻站起,倉促還禮,並作虛扶狀,連聲說:“請起,快快請起!梁某雖比二位大十幾歲,卻隻是虛長年紀,算不得什麽‘前輩’。”


    禮畢,薑玉姝直起腰,亭亭玉立,一本正經問:“唉,前輩這般推辭,莫非不樂意教導年輕人?那叫我們這些年輕人向誰求教呢?”


    交談幾句,梁左樸心裏大概有了底,暗暗鬆口氣,既欣賞對方的談吐舉止,更慶幸對方懂得人情世故,絕非“年輕愚笨“之輩。他眼裏飽含笑意,愈發和善,謙遜答:“同僚之間,同為朝廷效力,理應互相關照。即日起,咱們幾個互相關照吧?”


    薑玉姝爽快答:“行!”


    下一瞬,正使與特使對視,會心一笑,不約而同地想:很好,一見麵就把首要難題解決了,互相表明態度,避免同僚之間鬧些什麽不愉快。


    短短片刻間,魏旭幾度張嘴,卻總是插不上話,憋屈旁觀一老一少互相恭維,半晌,才微笑插嘴說:“大使老成練達,特使名聲在外,魏某卻是初次曆練,剛走出書房,不通世務,今後還望二位多多指教。”


    梁、薑皆非傲慢之人,本無意冷落同僚。梁左樸聞言,立即接腔,誇道:“老弟乃新科進士,滿腹經綸,假以時日,想必有所建樹!”


    哦,原來他是新科進士。薑玉姝落落大方,自嘲說:“魏大人飽讀聖賢書,我卻連四書五經都沒完整讀過一遍,說起來真慚愧。”


    魏旭表麵文質彬彬,“總而言之,魏某資質平平,日後懇請二位關照。”實際卻忿忿不甘,憤懣想:


    荒唐,太荒唐了。一個連四書五經都沒通讀過的女人,品級居然比苦讀十年的新科進士高?命運何其不公!


    薑玉姝隻當是應酬,客套自謙,客套完了便開始商議公務,絲毫未察覺魏旭心裏的濃濃不忿。


    她略一思索,麵朝大使,正色問:“朝廷吩咐屯糧,現在正是春耕時節,但眼下糧倉尚未開建,糧食也沒個影兒。兩件大事,千頭萬緒,不知梁大人有沒有好計策?”


    “眾所周知,無規矩不成方圓。”一商議公務,梁左樸即慢慢斂起和善笑容,嚴肅提議:“依我看,咱們得盡快商定章程,平日按章程辦,事半功倍。”


    魏旭讚同頷首,“對。應該定個章程出來,以免事到臨頭手忙腳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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