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勢皇權之下,皇帝的喜好很快就會風靡全國。


    一時間造船出海,成了貴族豪強爭相模仿的新風尚,所費不計金銀。


    一年半的時間內,帝國在出海一事上支出頗高,而迴報卻微薄可憐。


    時值皇帝四十五歲誕辰,各地都在準備賀壽貢品,其目的當然也是為了討皇帝歡喜。


    當今皇帝不好美色,不飲美酒,尋常皇帝喜好沉溺的事情,他都不喜歡。


    這麽多年來,皇帝如果說有為外人所知且又與政事無關的喜好,就是看四境輿圖,聽異域故事——如今終於添了一條能讓底下人有用武之地的,那便是支持秦人出海遠航。


    各式造型或精巧或新奇的船模,玉質金雕,自不必提。


    更有組建了船隊,要獻給皇帝的。


    就連皇太孫嬴祚領銜眾皇孫準備的祝壽賀禮,都包含了一幅眾人合力完成的遠航船的畫。


    然而就在出海行船熱度逐漸攀高的過程中,朝廷重臣的擔憂也與日俱增。


    先帝求長生的先例還未遠去,難道今上也要重蹈覆轍了嗎?


    誕辰前一日,時年九十九歲的老丞相李斯,時隔三十年,上了《諫船事》的奏章。


    李斯雖然年高,然而寶刀未老,文章一出手,便讓皇帝掩卷三思。


    皇帝沉默異常,將這封《諫船事》的奏章攏在袖中,是夜合衣安臥,都不曾擱下這奏章。


    次晨,當皇帝再現於眾臣麵前時,第一句話便是,“叫蕭何核對船事用度,按照標準削減,先供國內糧食與貨物水運,至於遠航……現在還不是時候”。


    眾臣都鬆了口氣。


    底下人為皇帝準備的各種“船”賀禮,也都悄悄收了起來。


    帝國“船”熱漸漸退了。


    唯有趙佗對談間聽過皇帝的想法,私下問道:“陛下,南海的金子島不找了麽?”


    “不找了。”胡亥微笑道。


    “遍地黃金都不要了?”隔了二十年,趙佗還是逃不過被胡亥騙的命運。


    “不要了。”


    趙佗都覺得有點肉疼。


    胡亥低聲道:“朕已經迴去過了。”


    在枕著李斯諫書睡著的那一夜,心知此事不可行,怕是此生都難再見了。


    那一夜的夢裏,他迴到了金子島,見到島上人安好,醒來後,便清明了帝心,斬斷了私欲。


    說是為了遠航發現新大陸,為何不往東海去,不往北海去,偏偏要往南海去呢?


    騙過天下人,也騙不過自己。


    胡亥下旨,四十五歲壽辰從簡辦理。


    而上了人生中最後一道諫書的李斯,則在百歲誕辰前一日,壽終正寢了。


    整個鹹陽都在期待著老丞相的百歲誕辰。


    孰料,他就偏偏早走了那麽一日。


    眾人都覺得遺憾,卻又覺得理當如此,事事太過圓滿,便不似人間了。


    第244章


    李由送走老父親後也一病追隨去了, 李氏族長落在了李由嫡長子李焰身上。李焰年方三十,曾任郡守,迴朝中後又曆任欽差大臣。皇帝恩遇, 賜李焰侯爵, 揀拔其為督查百官的禦史大夫——而禦史大夫之職, 曆來是預備丞相呆的地方。


    而左相的職位,暫時離開了李氏家族, 落在了陳平頭上。


    陳平作為丞相副手已經多年, 本就是按照丞相來儲備培養的,如今上位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然而陳平並無根基,這丞相做得更像是過度一番, 幾年後再把相權還給李氏。


    外事才清, 宮中卻又爆出了大醜聞。


    戚夫人與太子泩苟合有孕,誕下一子。


    自太子妃魯元病逝後,漢太王太後呂雉便久居鹹陽, 親自過問皇太孫與大公主身邊事。


    胡亥身為帝國唯一的首腦, 不得不為偌大的帝國做好備選計劃。當然他希望自己能多活幾年,把皇權平緩得交到繼承者手中。然而如果天不遂人願, 他意外去世,當此之時,很可能就是呂雉扶持皇太孫直接上位。而皇太孫尚不足十五歲, 又與呂雉乃是血親,很難說帝國下一步會滑向什麽地方。


    在這個平均壽命不足四十歲的時代,已經將近知天命之年的胡亥, 是該考慮身後事了。


    出於製衡呂雉的考慮,胡亥放鬆了對太子泩的管製。


    太子泩漸漸在重大場合露麵,恢複了一定程度上的自由。這自由讓太子泩重振了精神——從他身邊宮人接連有孕這一點可以看出來。


    而此前漢王劉盈之死,卻讓一個人又活絡了心思。


    這人便是當日避難於太子妃宮中的戚夫人。


    她的兒子如意也將近二十歲了,如今在鹹陽書院東所讀書,然而沒有封地也沒有家產,更看不清前程。


    皇帝本就沒有後宮,自太子妃死後,後宮更是形同虛設,隻留了幾個灑掃宮人。


    這便給了戚夫人可趁之機。


    同在宮中,太子泩漁色獵美,戚夫人心懷不軌。


    戚夫人雖然不再年輕,然而熟透了的女人,徐娘半老,別有風情。


    兩人床笫之歡,倒是和諧默契,一發不可收拾。


    服侍的宮人嚇得要死,哪個都惹不起,更不敢捅破了,隻求別鬧出事來。


    太子泩與戚夫人,說起來一個是大秦儲君,一個是夫人,然而卻都已經是政治上的邊緣人,且都沉寂了十多載。不像禦書房裏的眾皇孫。所以胡亥也並未特意派人盯著他倆。


    如此一來,直到戚夫人誕下了皇孫,紙包不住火了,才鬧到了皇帝跟前。


    “殺了她!”漢太王太後呂雉尋到章台殿來,憤怒得敲著案幾,嘶聲道:“這戚夫人留不得!她的兩個兒子也留不得!當日我的兒護著她的兒,如今我兒已死,她的兒卻還活著!這賤婢不思悔改,又在我女兒亡故之際,勾引太子做下這等醜事!該誅!陛下所若執意要留著她,我的今日,便是陛下的來日!”


    戚瑤這事兒做得的確太醜了。


    胡亥雖然有意扶持太子泩,無奈太子泩不爭氣,自己給呂雉送了現成的把柄。


    事已至此,戚夫人是留不得了。


    而太子泩又恢複了閉門讀書的日子。


    心知難逃一死,戚夫人與長子如意相對而泣,叮囑如意道:“從前咱們母子倆自生自滅,如今有了你這弟弟,那是正經的皇孫。陛下就算不留我,總會留他自己的孫子。以後靠著你弟弟,你也不至於沒個下場。”


    如意大哭,道:“娘你為何要做出這等糊塗事來?”


    戚瑤歎氣道:“可恨那太子泩,出了事兒一點也不頂用。”風波中,太子泩的毫無作為,顯然與她以為的太子殿下相去甚遠。


    可惜陛下少來後宮,唯一被她撞上的一次,她還沒走近被陛下看到,就已經被陛下身邊的侍從驅走了。


    戚瑤又道:“我死了之後,若是長公主來祭拜,你要攔著。”這說的是劉螢。


    如意道:“為何?”


    戚瑤淚濕鬢發,恍惚間想起年少光景,輕聲道:“我不願見她……”


    忽忽半生已過,少時憧憬皆成空,受辱忍恥,無顏對舊友。


    她這一輩子,原是一步錯,步步錯。


    然而戚瑤多慮了。


    戚夫人之死傳到長公主劉螢耳中,不過隻得了一聲歎息。


    如今的太子泩已是個誌氣消磨的中年人,隻貪圖那片刻歡愉,何曾想過後果。


    事情鬧到了皇帝麵前,太子泩嚇得心膽欲裂,把自己鎖在屋子裏,生怕皇帝問罪,吃不下、睡不著,旬月功夫就瘦了一圈,從大胖子變成了小胖子。


    又私下托人傳話給蒙南,言說萬一他不好了,要蒙南照拂他的後事與張氏子嬴禮雲雲。


    過了兩三個月,皇帝始終沒有傳召他。隻他身邊的宮人統統換了新人。


    太子泩鬆了口氣,感到脖子上懸掛的利劍似乎撤走了——他卻不明白,這是被徹底放棄了。


    危機過後,太子泩又恢複了常態。


    這夜,他小憩醒來,忽見點燈宮女,纖腰豔目,又似戚夫人,又似多年前的張氏。他不由分說,強拉了這宮女,往床上顛鸞倒鳳去。


    那宮女已放棄掙紮,待覺出不對,哭著看去,太子泩已轟然倒在錦被之上、沒了唿吸。


    太子泩將他的生命定格在了最舒爽的一刻,也將他的人格定格在了最卑下的一刻。


    隻太子泩與戚瑤留下的這個皇孫,排在太子泩這二年與眾宮人所生的孩子之後,為嬴十二。


    嬴十二始終未有姓名。


    宮廷侯爵之間,都私下稱這個孩子為“孽子”。


    這名聲傳到皇長孫嬴禮耳中,倒叫他生出一絲親近之心。


    畢竟,在樊媛等人看來,他嬴禮也是“孽子”呐。


    借著太子泩之死,呂雉鼓動眾臣,要求已滿十五歲的嬴祚入預政,學習如何治理這龐大複雜的帝國。與此同時,皇太孫的幾個哥哥,是該各就封地,還是出宮建府呢?


    問題拋到了胡亥麵前。


    第245章


    即使沒有呂雉煽動群臣提出來,胡亥也會讓皇太孫嬴祚入預政了。


    至於長於皇太孫嬴祚的三位皇孫, 則仍養在宮中, 待大婚後出宮建府。


    本朝製,斷絕了皇子各據封國的可能。


    呂雉鬆了口氣。


    皇太孫嬴祚占據嫡長大義, 功課上敏而好學, 待良臣尊而重之,理政事不嫌繁累, 甫入預政,便得眾人交口稱讚。


    胡亥也悄悄鬆了一口氣——總算沒再養出個太子泩來。


    嬴祚早已在祭拜母親魯元時, 便於陵墓前暗暗起誓, 斷然不會做似父親那等儲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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