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作為運輸負重的工具,在中原很方便,但是在極寒極熱的地方,就遠不如駱駝了。


    胡亥捏著鼻梁醒神,從天沒亮就起來見人,到現在稍微有點犯困了。


    “沒什麽,朕說你這一趟辛苦了。”胡亥道:“可是不能休息,李甲那邊的騎兵營還等著你帶人迴來操練呢。”頓了頓,問道:“廣陵侯可有話捎迴來?”


    秦嘉道:“說是年末會有使者把她的信件呈給陛下,倒是沒給小臣口信。”


    胡亥點頭,道:“她與孩子可還好?”


    秦嘉舔了舔嘴唇。


    胡亥看在眼裏,道:“直說就是,不要有所顧忌。”


    秦嘉實話實說道:“據小臣看,廣陵侯母子都挺好的。那單於雖然於政務上蠻橫不講理,侵奪我朝領土,擄掠我朝民眾,甚至對他自己的女人都像對馬牛一般——但是對廣陵侯母子卻頗為……頗為……”他似乎想找一個比較中性的詞,卻一時卡了殼。


    “頗好。”胡亥給他補全了。


    “是……”秦嘉方才說起用兵後勤頭頭是道,可是此刻關於劉螢的幾句話,卻汗水都下來了,“是……不過、不過據說廣陵侯初入胡地之時,也吃了不少苦頭,慢慢才好起來的。而且廣陵侯在胡地聲望也高,那些女奴提起新閼氏,都是交口稱讚。廣陵侯還教她們養蠶織布,還學會了騎馬射箭,她們說,新閼氏比胡人還更像胡人呢……”他猛地捂住嘴。


    胡亥倒是沒什麽反應,淡聲道:“單於待她們母子倆好就好。”


    秦嘉訕訕不敢言。


    對於廣陵侯與皇帝的關係,眾人心中都各有猜想。


    而秦嘉是從南越郡就跟隨皇帝的,那時候陪伴在皇帝身邊的,正是劉螢蒙鹽等人。


    以秦嘉的視角看來,這廣陵侯與皇帝之間,的確有幾分不同尋常的情誼。


    這也正是秦嘉此時說起廣陵侯,磕磕絆絆,瞻前顧後的原因。


    誰知道哪句話就踩在皇帝的禁忌點上了呢?


    連馮劫都低頭不語。


    胡亥把兩人小心翼翼的模樣盡收眼底,道:“秦嘉你先去李甲那邊,他正等著你呢。”


    “喏。”秦嘉忙答應著退下了。


    馮劫猶豫了一下,道:“陛下,形勢如此,要不咱們反攻匈奴一事,推後幾年?等咱們兵精馬壯了……”


    胡亥道:“再等,就不是幾年,而是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了。如果要打匈奴,現在是越快越好,趁著冒頓建立的體係還沒有穩固下來。他與朕同歲,不像朕仰賴先帝蔭蔽,匈奴是自他開始,才有了這統一的首領——也不過十餘年。朕就不信偌大的匈奴,會是鐵板一塊。”


    馮劫道:“陛下的意思是說……”


    胡亥並沒有詳細解釋,轉而道:“廣陵侯生在大秦、長在大秦、習我大秦文字、流我大秦熱血,就算她的騎射學得再精,就算在旁人眼中她比真的胡人更像胡人,可是朕知道,她骨子裏仍是秦人。”


    “朕答應她五年,就是五年。”


    遙遠的匈奴龍城,正是冬季大聚會之時。


    單於冒頓召集眾部族的首領,齊聚龍城,祭拜日月,清點人口與牲畜數目。


    嗬氣成冰的冬日,一對年輕夫婦正在草原上策馬馳騁。


    那年輕婦人於馬上彎弓搭箭,隻見箭去如流星,洞穿了空中一對雙飛雁。


    扈從上前,為她捧來落雁。


    “我射中了,單於怎麽說?”劉螢笑道:“你胯下的千裏馬可要歸我了!”


    她的胡語流利,又不似胡地女子般聲音粗啞,音色溫柔叫人忍不住憐惜。


    冒頓笑著下馬,將馬韁遞予他的閼氏。


    劉螢翻身上馬,一昂下巴,笑道:“牽馬。”


    “天所立匈奴大單於”冒頓竟就在前牽馬,笑問道:“閼氏想去哪裏?”


    鹹陽。


    那座城池的名字驟然劃過心間。


    “怎麽?”冒頓迴頭望她。


    劉螢彎腰下去,極近得望著冒頓的眼睛,她柔軟的手指刮著他發青的胡茬,低低道:“我想去你心裏。”


    冒頓猝不及防,竟然紅了臉。


    第213章


    “單於, 不好了!左賢王胡圖和右賢王渾邪的人打起來了!”


    忽然扈從騎馬來報。


    冒頓和劉螢之間那點溫柔繾綣立時煙消雲散。


    “什麽?”冒頓皺眉道:“到底是怎麽迴事兒?”


    那扈從道:“年末的大慶典要殺奴隸祭拜日月,左賢王胡圖和右賢王渾邪各自出了十名奴隸。今天把奴隸們推出來清點,不知怎麽的左賢王胡圖恰好經過,不小心射殺了一名右賢王渾邪的奴隸。右賢王渾邪大怒, 認為是左賢王胡圖有意挑釁,兩位王各自率領部族勇士,打得不可開交!”


    劉螢最知道在合適的時候做合適的事情。


    聽那扈從開口講述, 劉螢便已跳下馬來,待他匯報完,對冒頓道:“雖然不是什麽大事兒, 但正是年末慶典之時, 傷了和氣也不好——單於快上這寶馬, 迴去解決爭端。”


    冒頓一點頭,對扈從道:“你們送閼氏迴去。”他翻身上馬,率領大批扈從先行迴到城裏。


    劉螢隨後趕上。


    等她迴到王帳的時候,爭端已經到了尾聲。


    隻聽脾氣火爆的右賢王渾邪在帳中大聲咆哮道:“我就是不服氣!原本西邊水草豐茂之處是我的地盤,是我和族人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就因為單於你的命令,我做了這右賢王,千裏迢迢跑到了最東邊, 整天麵對鮮卑和烏桓人的騷擾,那些東胡王的餘孽實在討厭!現在我率領人馬,跟著單於你一同,又跑到西邊打卑陸、打蒲類!死去的是我的勇士,得到好處的卻是左賢王胡圖!現在他仗著單於你對他的信重, 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裏,用他的弓箭玷汙了我用來祭拜日月的奴隸!我如果還要忍下去,我就不是男人!更不配做我族人的王!”


    劉螢駐足帳外,假作撫摸著駿馬的鬃毛,側耳細聽。


    雖然是王帳之外,然而眾扈從都知曉單於對於閼氏的喜愛,閼氏出入王帳也是眾人習以為常的事情,並沒有人上前來多話。


    冒頓沒有說話。


    左賢王胡圖慢悠悠的聲音響起來,“右賢王不必生氣。射殺你奴隸的人並不是我,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那死去奴隸身上插著我的箭頭,但我向日月起誓,我絕對沒有向你的奴隸射出這一箭。從前咱們隻為各自的部族作戰,所以東胡王也能欺負我們,秦人也能欺負我們。直到單於出現,集合了我們眾部族,使得我們匈奴強大起來,才有了今天。單於乃是天所立匈奴大單於,我們都是跟隨單於的部將而已。單於要我們去什麽地方,我們就去什麽地方——可沒有從前哪種說法,什麽我們部族的王,又什麽你們部族的王。匈奴的王隻有一個,那就是單於。”


    右賢王渾邪怒道:“你這個奸詐無恥的小人!隻會說好聽的話哄著單於偏袒你!”他似乎忍不住要撲上去跟左賢王胡圖搏命了,“不是你射殺我的奴隸,那奴隸身上怎麽會有你的箭頭?我親眼看到你放箭的!難道還會有假?你也不用狡辯!今天的時候,如果沒有個說法,我絕不會就這麽罷休!”


    劉螢輕輕撫摸著駿馬鬃毛,低頭思索著。


    匈奴自冒頓以來,實行的乃是二元官製,所有的職位都分左右。冒頓把左右兩邊的官員,分派去管理東西兩側的領土,而他立即掌控最中間的根基地域。當初為了能讓眾人更加依靠冒頓,他把底下的官員都遷移到了別的地方去管理。


    比如說右賢王渾邪其實原本是西邊部族的王,但是被安排去了東邊,在中央地區與鮮卑、烏桓之間做了管理者。


    而左賢王胡圖則原本是北邊部族的王,因為很得冒頓倚重,得以分到了西邊水草豐茂的地帶。


    原本因為冒頓強大的武力鎮壓,所有部族首領中稍微吃虧些的也都捏著鼻子認了——比如說右賢王渾邪。


    但是隨著冒頓向外作戰,最近今年往西域地帶用兵,戰爭是節節勝利的,但是收獲卻彼此不同。


    獲利最大的,除了冒頓,便是管轄土地與西域接壤的左賢王胡圖。


    而最吃虧的,當然就是出人出力卻討不到好的右賢王渾邪。


    右賢王渾邪一向是個主戰派,當初與大秦的戰爭也是一力主戰。


    如果不是左賢王胡圖等人有心求和,恐怕兩國之間的“和平協定”不是那麽好敲定的。


    其實像今日左右賢王之間的摩擦,在匈奴這個諸多部族聯合體中,時有發生。但是因為冒頓強大的個人威信,而且整個匈奴處於擴張上升期,所以眾人之間就算有摩擦,也總能因為更大的利益而彼此妥協,共同依附於這越來越強大的匈奴。


    然而有矛盾,就有了可以利用的契機……


    就聽冒頓的聲音從裏麵傳來,兇惡而又強硬。


    “在我麵前吵得這麽兇,是故意吵給我聽的嗎?我曾經說過,如果有人不滿意我的分配,那麽他可以帶著自己的人滾出匈奴,從此以後就不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的敵人。”


    “你們一直以來習慣了作為朋友的我。”


    “如果你們願意,可以選擇做我的敵人。”


    大帳內一片寂然。


    “現在,誰要選擇做我敵人的,就請自己出去!”


    劉螢垂眸,手指繞著駿馬長長的鬃毛。


    良久,沒有人從大帳中走出來。


    帳中人都是跟隨冒頓南征北戰過的,他們見識過冒頓的手段與兇狠。


    沒有人想要做冒頓的敵人,哪怕是滿心不服的右賢王渾邪。


    “好,既然沒有人要做我的敵人,那麽大家就都是朋友。”冒頓道:“我邀請大家在年末來到龍城,是為了與朋友們聚會,可不是為了看你們吵架。胡圖、渾邪,你們兩個像親兄弟一樣抱一下,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右賢王渾邪道::“可是……”


    冒頓又道:“攻打卑陸、蒲類,渾邪出力很大,這次年末慶典之後,我賞賜你一千匹駿馬和一百名美麗的女奴。”


    “感謝天所立大單於!”右賢王渾邪道。


    這點賞賜雖然沒能達到渾邪的要求,但是讓他心裏稍微舒服點了。


    就像是這樣,在冒頓的積威之下,匈奴眾部族首領哪怕有再大的矛盾,也得乖乖握手言和。


    當匈奴麵對外部的敵人時,它又好似是一體強大的帝國了。


    劉螢手指一緊,扯住駿馬的鬃毛,使得那馬嘶鳴起來。


    “誰在外麵?”左賢王胡圖問道。


    劉螢整理好麵色,笑著掀開帳子走進去,用流利的胡語道:“我正與單於賽馬,就聽說左右兩位賢王為了一點小事起了爭執,緊隨單於迴來,正擔心要怎麽辦才好,就見你們又好得像一個人似的了。”


    冒頓笑道:“已經解決了——來我邊上。”他衝著劉螢伸出手去。


    劉螢把手遞給他,由他把自己拉過去。


    左賢王胡圖笑道:“不過是一場誤會,右賢王渾邪已經寬宏大量得原諒了我。”又道:“我看到閼氏帳中女奴織出來的布,真是羨慕的眼睛都要紅了——要用什麽來換,閼氏才肯讓您的女奴也來教導我的人呢?”


    劉螢笑道:“拿什麽來換?也不用拿什麽來換。隻要你們讓單於高興,你們的人想學什麽,盡管來跟著我的人學。”


    冒頓握緊了她的手。


    右賢王渾邪雖然礙於冒頓的命令,與左賢王胡圖和好了,但是心裏還是別扭,稍待了片刻,便尋了個借口出去了。


    冒頓對左賢王胡圖道:“你知道渾邪是個暴脾氣,怎麽還招惹他?”


    左賢王胡圖道:“這次的確是右賢王看錯了,那一箭真不是我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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