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撫著白胡須,老神在在道:“據聞右相大人是已經尋到人了。想必不日便會引薦於陛下。”


    胡亥先是一喜,繼而一憂,當初跟王離吹牛逼倒是容易——隻要人能找到,便能為朕所用。


    可是一想起宮中蒙氏未亡人那些含怨帶恨的眼神,胡亥忍不住在料峭冬風裏打了個寒顫。


    第64章


    如果一個人殺了你全族成年男性, 還是以莫須有的罪名,你會不會想殺了這個人?


    胡亥捫心自問。


    答案很明顯:想, 太想了!


    隻要給他機會, 恨不能把殺人兇手大卸八塊啊!


    但問題又來了, 現在這個人把你全族女性和幼童都掌控在手中了,你還敢殺嗎?


    胡亥想了半天,沒能確定這第二個問題的答案。


    畢竟,如果這蒙氏子是個冷靜理智、甚至利益為先,像趙高這樣的人,那隻要有高官厚祿,收服他不是難事。


    可萬一這蒙氏子是個熱血當頭、不管不顧的孤勇少年, 一門心思就是要報仇而後快——那誰能攔得住?


    胡亥還沒有見過這蒙氏子, 不好判斷他究竟是哪種人。


    牛逼已經吹出去了, 如果連見都不敢見, 豈不是叫天下人笑掉大牙?


    胡亥做好心理準備與安全防護, 而後傳召了蒙氏子。


    心理準備不必提,安全防護那就太厲害了。


    胡亥從內庫裏翻出將軍上戰場穿的貼身寶甲還不夠,把蒙氏長孫、隻有五歲的蒙阿南也抱來了。


    這可是蒙氏子的親侄子,總能相當於一道護身符?


    有了這道護身符, 胡亥挺直了腰板, 感覺可以與蒙氏子一見了。


    胡亥以為自己是最緊張的那個,其實馮去疾才真是如臨大敵。


    右丞相馮去疾心裏苦哇。


    因為當初看不過蒙氏被冤殺,又與蒙氏素有舊交,他偷偷幫助蒙氏二子隱姓埋名活下來。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 他就知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肯定會被外人知道。可是他沒想到會是李斯。


    自從猜測到李斯可能已知,馮去疾便一直心中惴惴不安,怕他報給了皇帝知曉、皇帝震怒下牽連馮氏一族,想要報給皇帝自首、又怕是自己疑心過甚、其實李斯尚不知情。


    那句話是怎麽說的來著——怕什麽來什麽!


    這次尋到蒙氏子,馮去疾原本打算現在自己別莊養上一段時日,等消去蒙氏子的戾氣再告知皇帝。


    可是誰知道李斯又打了小報告!


    這下好了,萬一出點什麽事兒,全是他馮去疾的責任!


    所以送蒙氏子入宮之前,馮去疾對他進行了全方位的搜查。


    “阿鹽,馮伯父我這也是不得已呐。”馮去疾使人搜查蒙鹽全身上下,確保沒有帶禁物,歎氣道:“如今你全家老小,都給陛下接入了宮中。原本蒙氏還有你和哥哥蒙壯二人得以活下來。如今你哥哥蒙壯亡去,你便是合族的頂梁柱了。你可千萬不要拿錯了主意。”


    十七歲的少年一臉冷漠,張開雙臂,任憑。


    那搜查的兩名侍從,仔仔細細,從頭到腳,連頭發絲兒都沒放過,最終衝馮去疾搖搖頭。


    馮去疾鬆了口氣,神態和緩下來,溫聲道:“阿鹽,你是個好孩子。等入了鹹陽宮,馮伯父我恐怕不能陪你入殿。你與陛下相見,記得要恭敬,不要觸怒了他。陛下有意起複蒙氏,你要抓住機會,光複門楣——蒙氏第三代的幼童們,全都靠你了。”


    少年黑眸中哂色一閃而過,低頭沉默著係起外裳,入內室抱起準備進獻的禮物:一架古箏,與一筒毛筆。


    馮去疾憐惜故人之子,少年造此大厄,也不以他態度為意,道:“我送你入宮。”


    一路上無話,到了宮門前,馮去疾打量著少年所抱之物,忽然想起從前荊軻刺秦王、圖窮匕見之事。


    “等等。”馮去疾伸手一攔,道:“阿鹽,這古箏腹中沒有藏東西?”


    蒙鹽把古箏一推,“你自己看。”


    馮去疾看他兩眼,不敢大意,輕叩箏腹,卻聽不出裏麵到底藏沒藏東西,然而一旦打開箏腹,倉促間卻合不起來,這箏也就算是毀了。


    再看那毛筆,雖然小,然而腹中一樣能藏毒針。


    馮去疾想了想,微笑道:“阿鹽,陛下富有四海,什麽沒有呢?他隻是要見你一麵。進獻禮物之事,以後再行,也不錯的。”


    蒙鹽冷諷道:“馮伯父怕我衝冠一怒、叫皇帝血濺當場嗎?”他把那古箏和毛筆都摜在地上,冷笑道:“殺他何須武器?”


    他自幼跟隨父親習武,掌風過處,便可碎人腦殼。


    若他當真想要刺殺皇帝,那隻要隻要能近人五步之內,皇帝便必死無疑。


    馮去疾見狀,大急,勸道:“阿鹽,你可千萬莫要魯莽行事。”


    “馮伯父大恩,阿鹽銘感五內。日後但有吩咐,阿鹽願赴湯蹈火。”蒙鹽沒理會馮去疾的勸告,在宮門口跪下來,衝著馮去疾磕了三個頭,也不管馮去疾的反應,起身轉身便走,把一段入宮路,生生走出了上戰場的氣勢。


    馮去疾在後麵急得拍大腿,“這孩子、他他他這是要去跟陛下生死鬥麽?”又急又怕,年事已高,險些當場暈厥過去;又不敢就走,守在宮門口等消息。


    誰知道,蒙鹽入殿,抬頭一見皇帝,登時愣住了。


    什……什麽情況?


    皇帝身上穿的,不是與父親一樣的鎧甲嗎?


    皇帝頭上戴的,不是與父親一樣的頭盔嗎?


    蒙鹽胸中的恨意與輕蔑,被皇帝這出人意料的裝扮,衝得一時間不知去了哪兒。


    胡亥左思右想,感覺隻靠內甲還是不夠保險,索性把全套裝備給穿戴上了。


    畢竟生命隻有一條。他已經失去了兩條命,這是最後的機會了,能不珍惜謹慎嗎?


    但是如果直說是怕被殺,那顯得很沒有帝王威儀,很慫。


    非常慫。


    麵子還是要的。


    胡亥清清嗓子,盡量自然而親切道:“阿鹽呐,朕想起蒙恬大將軍,真是追悔不已。身旁人跟朕說,蒙恬大將軍為我大秦北擊匈奴,立下汗馬功勞。朕以前沒有實感,可是現在穿上這套鎧甲——光這身行頭就壓得朕要走不動路了。可以想見蒙恬大將軍從前多麽不容易。”


    蒙鹽萬萬沒想到陛下上來發表了這樣一通講話,想起枉死的亡父,心中酸痛怒恨,嘶聲道:“先父曾言,為將者,馬不離鞍、兵不解甲,是為盡忠。”


    胡亥立馬打蛇隨棍上,一拍大腿,叫道:“說得好!說得好!朕今天就不解甲了!誰說話都不好使!朕今日要好好體會一番蒙恬大將軍的辛苦!”


    蒙鹽:……這個皇帝好像有病。


    作者有話要說:  據說蒙恬改良了毛筆和古箏,還是個文武全才呐。


    第65章


    在胡亥看來, 隻要能避免被刺殺而死的下場,別說隻是看起來有病, 就是真有病他也願意。


    如果蒙鹽想刺殺他, 那麽唯一的可能便是一擊便中。


    為了接見蒙鹽, 胡亥特許了尉阿撩持劍立於殿中、就守在自己身前,殿外更是兩隊郎官隨時待命。


    隻要蒙鹽一擊不中,不管是尉阿撩,還是殿外郎官,都不會給他再次動手的機會。


    所以胡亥穿戴起鎧甲,把防護堆到了最高;他很有自知之明,壓根沒考慮敏捷度的問題, 以他這點身體素養, 就是光著身子跑, 都躲不開身著重鎧的習武之人, 敏捷度堆了也是白堆。


    此刻胡亥一麵說話, 一麵打量蒙鹽。


    隻見少年眉宇間壓著一股桀驁,身量高挑,看起來不像是力量型選手,然而腰細腿長, 很適合追殺突擊;與尉阿撩已經長成的青年之態相比, 健碩不足,而靈動有餘。


    兩人若打起來,尉阿撩當不至落於下風。


    況且為了保險起見,胡亥不隻安排了蒙氏長孫阿南等候, 更是叫趙高一起殿上侍奉。


    畢竟當初殺蒙氏,乃是原主在趙高唆使下做出的喪病決定。


    所謂冤有頭債有主,這蒙鹽就算是個瘋子,有趙高在,總能吸引一部分仇恨值。


    正是死道友不死貧道,咳……


    當然胡亥跟趙高說的時候,是用心良苦狀的,“如今戰亂頻仍,朕要起複蒙氏。你與蒙氏素有舊怨,隻怕日後要受委屈。不如這次趁著朕見蒙氏子,你也一同見見,把舊怨給解開。以後同朝為官,抬頭不見低頭見,總不能像仇人一樣。”


    趙高內心呐喊:大爺的!小臣寧願自己上戰場!也不願意看到蒙氏起複啊!蒙氏起來之後,還有我的活路嗎?


    可是麵對皇帝誠懇期盼又隱含壓力的目光,趙高還能說什麽,隻能笑得比哭還難看,應聲道:“多謝陛下體恤,小臣真是太感動了!”


    此刻趙高就縮在胡亥右手邊站著,恨不能鑽到地下去,叫蒙鹽看不到自己。


    胡亥合計完敵我力量,心中稍定,照著早就打好的腹稿,懇切道:“蒙恬大將軍與弟弟蒙毅,兩人自幼陪伴先帝,後來一人在外將兵,一人在內理政,實乃先帝肱骨之臣、我大秦英烈!”


    蒙鹽靜默聽著,濃密睫毛低垂,掩去眸色,叫人看不清楚情緒。


    “英烈”麽?多麽諷刺。


    父親、叔父與諸位兄長都成了英烈,又是拜誰所賜呢?


    “當初朕方繼位,因朝局動蕩,朕見事不明,冤殺了兩位忠臣。”


    知錯就改才是好孩子。


    胡亥有一句說一句。


    蒙鹽眉毛微動。


    以帝王之尊,能說出這番話來,對臣子認錯,的確是叫人驚訝的。


    畢竟這是個天有罪地有罪皇帝也無罪的時代,哪怕遇上了洪澇地動等自然災害,都是叫丞相引咎辭職。


    皇帝若是下了罪己詔,多半就是到了政權危急之時了。


    “蒙恬蒙毅生前榮譽自然都要恢複,”胡亥誠懇道:“不隻如此,朕意賜你父親與叔父,隨先帝葬於皇陵。如何?”


    蒙鹽終於動容。


    在這個時代,大家普遍相信人死後有靈。


    先帝的驪山陵墓,集帝國之力,修建超過十載,構築仿照大秦,要供奉先帝異世亦為帝王。


    蒙恬蒙毅本就是先帝信臣,能隨葬皇陵,榮耀體麵倒還罷了,最關鍵的是到了另一個世界不必受苦。


    當日蒙氏落難,蒙恬蒙毅雙雙死去,闔族成年男子被殺,家人不敢大辦喪葬,隻一襲素衣裹了去,草草葬在城郊新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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