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所有人都叫他“夏無且的兒子”,而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而這一點遺憾,似乎也在他伸出手,與皇帝握住的那一瞬間,消失了。


    可是夏臨淵萬萬沒想到,與皇帝的握手,並沒有那麽容易。


    成名出風頭,是要付出代價的。


    而夏臨淵沒有準備好。


    所以他委屈,所以他此刻在這陰暗的馬廄裏坐地大哭,像個孩子。


    聽著夏臨淵的哭訴,莊賈卻愣住了。


    因為真情總是共通的。


    “你們這些做大官的,就這麽不把人命放在心上嗎?”


    “……我們連匹馬都不如……”


    “我小時候,一樣也是爹寵娘疼的,憑什麽送上門來給你們欺負……”


    夏臨淵的哭訴,一句句紮入莊賈耳中,就像是從他心裏掏出的話。


    可是隻怕他自己也想不了這麽清楚明白。


    白天陳勝踹在他身上的傷處又隱隱作痛。


    從前無數次,陳勝讓他跪在地上,而後陳勝踩上來——他鞋底泥巴的味道叫人作嘔。


    一幕幕從莊賈眼前閃過,聽著夏臨淵委屈傷心的無聲,莊賈竟然也覺得鼻酸了。


    裏麵亂作一團,外麵守門人早衝過來,因見莊賈被李甲拿匕首挾持,不敢上前。


    李甲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於是對莊賈道:“你不要再打他,我就收起短劍來。”


    莊賈不敢動脖子,隻道:“好。”


    李甲判斷他不是在說假話,便收起魚腸劍,又對守門人道:“你也不要去上報。若論起今日糾紛,還是你當初發懶,不肯給我們飯食引出來的。若是叫你的上司知道,我們固然難逃責罰,你也沒好果子吃。”


    那守門人猶豫了一瞬,便站在門邊,沒動。


    在場所有人都冷靜下來,隻除了夏臨淵還在慟哭,仿佛要把一輩子的眼淚都哭出來。


    莊賈還從來見過這麽能哭的男人。


    不,就算連家裏的婆娘都算上,也沒有眼前這小子那麽能哭的。


    莊賈粗聲粗氣道:“哭什麽哭?又沒叫你給馬償命。”


    “償命?”夏臨淵總算停下了哭聲,抽噎著看過來。


    莊賈蹲下來抱住頭,又是痛心愛馬被煮又是堵心,道:“你們偷馬糧吃,馬吃不飽沒力氣,給大王拉車的時候,有一匹馬跪倒了,被大王下令,煮了給將士們分食了。”


    夏臨淵這次不哭了,捂住嘴差點吐出來,“……我害死的?”他連連搖頭,“你們這個大王太殘忍了。”


    外麵還有守門人在,莊賈不好說什麽,在心裏卻是很認同夏臨淵的話。


    沉默半響,莊賈道:“你們以後別偷馬糧吃了。”


    夏臨淵小聲道:“那我們就得被餓死了。”


    莊賈怒道:“就是餓死,也不能偷馬糧!不然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夏臨淵當下不敢說話了,心裏卻還是不以為然的。


    夏臨淵和李甲二人,就這麽結識了陳勝的禦夫莊賈。


    自那以後,莊賈時不時會來看看兩人,帶著幹糧,生怕他倆再偷吃馬糧。


    夏臨淵一點階下囚的自覺都沒有,想說什麽說什麽,時常指摘陳勝的不是,又誇自家陛下多麽英明神武,還給他封了“抱鶴真人”的名號。


    他卻也不想想,自己和李甲又淪為階下囚,是因為誰的旨意。


    莊賈沉默的時候多,隻有在聽夏臨淵罵陳勝的時候,總是嚴肅愁苦的臉上,才會顯出一絲活氣兒。


    陰暗發黴的馬廄裏,倒好似成為了革命星星之火的起源地。


    與此同時,陳勝與張耳等人處的氛圍卻頗為陰鬱。


    張耳給陳餘送去的信件,始終沒有迴音。


    雖然是刎頸之交,可是張耳送求救信之時,不知道為什麽,並不隻給陳餘發了信件,同時還給自己兩位老部下張黶、陳澤發了信件。給兩位老部下的信件中,張耳要他們敦促陳餘迅速發兵來救。


    可是將近一個月過去了,信都始終沒有動靜傳來。


    張耳送出的信件,宛如石沉大海。


    就在這種情況下,章邯率領大軍進擊張賀大軍。張賀所率領的軍隊,是陳勝在西麵最後的屏障。


    陳勝親自出營督戰。


    然而陳勝的出戰,並沒有挽迴失敗的趨勢。


    章邯大勝,斬殺張賀。


    陳勝率軍退至汝陰,最後定於下城父。


    夏臨淵和李甲兩人,作為俘虜,也跟著一起遷移。


    到了新地方,他倆還是住馬廄的命。


    隨著陳勝的失利,夏臨淵和李甲的心情很是糾結。


    朝廷大軍勝了,自然是好的,值得喜悅。


    可是另一方麵,隨著越輸越慘,陳勝的心態也在逐漸崩潰。


    他倆擔心陳勝會狗急跳牆。


    手下謀士對陳勝道:“大王,您之所以屢次失利,都是因為軍中有小人呐!那朝廷派來的夏臨淵和李甲這兩個小人不必提,還有第三個小人,便是張耳!”


    “張耳?”


    “正是!如果陳餘果真如他所說,有過命的交情,怎麽這會兒還不見信都派來的兵馬?再者說了,張耳恐怕都不信他自己的鬼話,否則他隻給陳餘寫一封信就足夠了,為什麽還要給他的老部下張黶、陳澤寫信呢?可見那張耳不過是蒙蔽大王,說不定他早已投靠了朝廷,留在大王軍中,已經是奸細了!”


    “他早已投靠了朝廷?”


    “正是!否則,那暴秦的皇帝怎麽會這麽容易放他出來?”


    其實對張耳的懷疑,陳勝始終沒有消去,這個謀士的話,也是他自己心中想過的。


    隻是此前,陳勝一直騙自己,寧願相信還有信都人馬來救援,自己還能與章邯一戰。


    可是隨著自己的節節敗退,而信都人馬遲遲不見,陳勝終於無法再欺騙自己。


    如果他要死,那這些螻蟻都要給他陪葬!


    滿飲杯中酒,陳勝獰笑道:“把張耳、蒯徹和那兩個鹹陽使者都洗幹淨了!明日大戰,我要殺了他們四人祭旗!”


    “喏!”


    消息傳到馬廄裏的時候,夏臨淵正在看莊賈的新傷。


    “你這臉上是被鞭子抽的?”夏臨淵看著都疼,“又是陳勝打的?”


    莊賈沉聲道:“他脾氣越來越壞了。”


    李甲見微知著,抱臂道:“看來你們大王快完蛋了。”


    夏臨淵在懷裏掏了掏,扔給莊賈一個小瓶,“我們家祖傳的金瘡藥。”


    莊賈接了藥,捏在手裏看,粗聲粗氣道:“用不了這麽好的東西。我是個粗人,過兩人自己就長好了。”


    “算是還你這些天的幹糧了。”夏臨淵歎氣道:“你還不知道?陳勝要拿我們祭旗呢。”


    “祭旗?”


    夏臨淵伸個懶腰,道:“無所謂了。反正等我們死了,陳勝肯定也會被朝廷大軍弄死的。知道有人給我報仇,我就放心了。”他遊走在死亡邊緣次數多了,現在聽說要被殺,都沒什麽真實感了。


    莊賈沉默不語。


    室內氛圍突然沉寂下來。


    莊賈離開前,忽然看向李甲,問道:“小兄弟,你的劍能借我一用嗎?”


    第二日,夏臨淵、李甲被洗幹淨,換了新衣裳,被綁上祭壇。


    出乎意料的是,祭壇上,還有倆老相識,張耳和蒯徹。


    夏臨淵咧嘴一笑,道:“喲,真是巧了。怎麽?陳王怎麽連自己人也殺呀?”


    張耳閉上眼睛,不願意搭理他。他自然是不甘心就死的,已經派人去向孔鮒求救。


    四人被綁了大半日,太陽底下差點成了人幹。


    終於,孔鮒趕在砍頭的時辰之前來了。


    “快把張耳放下來!”孔鮒一個文弱書生,急得麵色蠟黃。


    底下守衛道:“大王有令。對不住。”


    孔鮒急得團團轉,要去找陳勝,又怕自己一走,身後張耳便人頭落地了。


    孔鮒看著張耳,流下淚來,“張兄,我當日勸你快走,你這是何苦呢……”


    正在悲情之時,忽然有士卒倉皇跑來,叫道:“了不得!大王被殺了!大王被殺了!”


    孔鮒大驚,扯住那士卒問道:“大王被誰殺了?”


    那士卒臉上一滴滴油亮的汗水淌下來,幹著嗓子叫道:“車夫、車夫莊賈殺了大王!”


    孔鮒渾身一軟,跪倒在地。


    夏臨淵和李甲卻是死裏逃生,驚喜得說不出話來。


    “莊大哥是個人物呐!”夏臨淵笑道:“我那金瘡藥沒給錯人。”


    李甲睥睨著他,笑道:“該說我的魚腸劍沒給錯人才對。”


    孔鮒強撐著,叫士卒給四人解綁。


    五人趕到陳勝被殺之處,認出地上滾著的人頭,沾著血與泥土的,的確是陳勝本人沒錯。


    大戰在即,陳勝卻被殺了。


    在場眾人,除了投降章邯,便隻有死路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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