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現在不知該怎麽辦了,時間越長,他越覺不知該怎麽辦。


    在剛剛變成這樣的時候,他還有些自信,或者可稱為僥幸。他覺得自己可以拗得過心裏那股怪異的勁兒,他可以贏過那種不正常的疑心。


    可他一次又一次地輸了。那股怪勁兒像是一個強大的妖怪,比他的力量大得多。無論他怎樣努力,還是隻能得到一個在旁人看來不可理喻的結局,他連彌補都不太有餘地。


    他還能怎麽辦?


    皇帝坐在床邊,支著額頭,心裏翻湧著一陣陣濃重的苦味。


    他近來偶爾會想,要不禪位好了。


    沈晰是他一手教大的孩子,他知道他有治理天下的才能,即便是現在還沒準備好,慢慢地也總會適應。


    但在幾次三番的細思之後,他又次次都打消了這個念頭。


    皇帝,原該是萬人之上的那一個。當宮中還有一個太上皇壓製著他的時候,他總歸會覺得有個人在壓著他。


    時間久了,他難免厭煩。可他又已手握執領江山的權力,到時他這個太上皇會迎來怎樣的結果呢?


    猴群裏有了年輕的猴王,老猴王常常是會被逼進河裏不許上岸,直至體力耗盡被淹死的。


    他似乎不該這樣想他的兒子,但這一步隻要邁出去了,他就沒有迴頭的餘地。


    他不得不設想一切的可能。


    .


    是夜,宮外。


    楚成雖然從前也不常在京裏,但這迴在外做了兩年官迴來,突然有了種浪子迴家的感覺。


    所以這兩天他都在四處轉悠,先是去了集市,後來又去了酒樓,今天去了京裏有名一個小麵館。


    他饒有興味地點了三四種麵,當然吃不完,主要是都嚐嚐。點完之後他又挑了味道最好的一種,讓掌櫃的多放了些辣椒油,打算拎迴去給沈映試試看。


    離沈府還有兩條街的時候,楚成依稀感覺有一道黑影蟄伏在左側的院牆上。


    對他這種沒習過武的人來說,這黑影其實不該被發現,但也是巧了,他早年四處遊曆的時候,曾跟一波江湖遊俠走得很近。遊俠裏有幾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總怕他這個文人自己出門會出事,愛悄悄跟著他,好像憑他們就能保護他一樣。


    日子久了,他就慢慢能察覺到輕功的細微動靜了。


    是以他一時間真有點緊張,怕這是遇到亡命徒謀財害命。但走了一段,這人竟隻是一直跟著他,而且極為小心地並不想讓他發現,若他不是有和遊俠相處的那段經曆也確實察覺不了。


    什麽人會這麽盯著他?


    楚成腦中迅速轉了一遍,不外乎也就那麽幾方。


    太子、和太子爭儲位的其他皇子,還有皇帝。


    若是太子,或許是對他的忠心存疑,但這其實不太可能,他妹妹就在太子身邊,太子若對他不放心,他妹妹就是最好的質子,派人跟著他猶如畫蛇添足。


    而後兩者,都是有可能的。前者多半是想通過他抓太子的把柄,後者大約是想看看他混到太子身邊究竟想做什麽。


    他一時不好判斷房頂上那一位究竟是哪一方的人,但總歸有法子能兩邊都不招惹。


    到了沈府,楚成叩了叩門,管家開門一看是他,忙躬身請他進去。


    他徑直去找了沈映,把帶迴來的麵交給他:“喏,麻醬麵,你嚐嚐看。”


    “嘿,你可真有閑心。”沈映從羅漢床裏側蹭到床邊,正要吃麵,楚成蘸著茶水往榻桌上寫了四個字:“隔牆有耳。”


    “?!”沈映駭然,下意識地要從半開的窗戶往外張望,被楚成一把攥住了手腕。


    他倒也很快就靜下了神,緩了口氣,佯作無事地續上了方才的話題:“……這是哪兒買的?芝麻醬倒聞著香。”


    “陳記麵館。”楚成笑了聲,“你吃著,我跟你說說之後的打算。”


    “嗯。”沈映點頭,這就吃了起來。楚成想了想,悠悠道:“我估計還是得迴湖南。”


    “啊?”沈映一愕,鎖著眉抬起了頭。


    楚成嗤笑:“我也想留在京裏,不說別的,若我一直在東宮,日後把我弟弟和母親救出來總歸容易些,太子殿下一句話的事。可是……”他喟歎搖頭,“太子殿下孝順,生怕我此時留在京中讓皇上知道了,會引得皇上動怒,病得更厲害。這我能怎麽辦?急也沒處著急,隻好聽太子的話。”


    他是那副慣有的玩世不恭的口氣,若不是沈映知道他是說給外頭的人聽的,當真一點破綻也尋不出來。


    但沈映也聰明,一聽他這話裏外裏在向九五之尊表忠心,就知道這人是皇上的人,起碼有可能是。他便也不願放過這機會,想了想,又道:“可你這般忍著,也不知皇上和殿下日後念不念你的好。”


    楚成心領神會,當即接過話茬:“念不念的,都得忠君。我爹落罪丟了性命,我不是不難過,可說到底還是他惡事做得太多——買官賣官、收受賄賂、結黨營私,這都是動搖朝廷根基的大事。如今我還能到東宮做官,那是皇上和太子大度,可我自己心裏是有愧的。”


    ——話說到這兒忠心夠了,再繼續表忠心就顯得假。楚成便收住了聲,沈映會意地往迴兜了兜:“但我還是覺得你可以再同殿下說一說!”他語氣懊喪,“皇上病著是令人憂心,可大牢裏的苦日子也不是好過的。你若現在留下時時提醒著太子,太子指不準哪天就能找個機會把他們放出來;你若離開了,太子又要忙朝政又要侍疾,忘了怎麽辦?人命沒了可就是沒了,到時你抱憾終身啊!”


    “唉,算了。”楚成隻是沉歎,苦悶得像是不願再多說這事一般,咂了口桌上已冷的茶,“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再怎麽說,也是我們楚家愧對朝廷在先。你不知道,我爹從前頗得皇上器重的,卻做出了那樣的事,如今若再因為我讓皇上氣出個好歹來,隻怕列祖列宗都不能安心。”


    “……”沈映接不上話了。


    他心說你可真能演。


    前丞相罪無可赦是真的,縱使是楚家的子女都說不出求情的話他也理解。可楚成如此深沉地表忠心……天啊!


    他先前怎麽沒意識到這人這麽會裝蒜?


    不多時,窗外起了一陣微風。沈映覺得這是一個窗外人離開的好時機,就動著口型問楚成:“走了嗎?”


    楚成聳了下肩頭,用手指蘸水,又寫下一行字:這我聽不出來。


    沈映:“……”


    .


    毓仁園,太子養病不出,朝臣們也不出入了,園子裏顯得大是有些清冷。


    但在六月底的時候,園子裏卻又炸出了個喜訊:


    良娣楚氏有孕。


    楚怡在聽說這個消息時是懵逼的,和滿臉喜色的太醫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您認真的?”


    “千真萬確,這種事臣豈敢說謊!”太醫深深揖道。


    然後,楚怡呆滯地扭頭,下意識地尋找沈晰的身影。


    可沈晰這會兒不在,為了防止裝病的事暴露,他最近隻跟自己最信得過的太醫單線聯係,別的太醫一來他就躲了。


    於是,楚怡最後看向了坐在桌邊正乖乖吃點心的小月亮。


    天了嚕,小月亮才一歲半……


    她好一陣心跳加速,覺得被倆孩子一起折騰的地獄生活要來了。但很快,她冷靜了下來。


    ——瞎緊張毛線,她這個身份,並不太需要自己親自帶孩子。


    什麽夜裏被孩子折騰起來喂奶、被孩子折騰起來換尿布、被孩子哭得睡不著之類的苦差事,她基本可以說是沒經曆過。


    這樣帶孩子的生活還是挺有趣味的,尤其在宮廷的優質教育之下,孩子基本不熊。


    楚怡便深唿吸著點了點頭,咂嘴說:“行……”


    而後又問:“現在您能把出是男是女嗎?”


    她其實想求個兒女雙全,不過理智考慮,還是再要個女兒為好!


    無數宮鬥告訴她,寵妾生子那就是血雨腥風的開端,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把自己搞成戚夫人!


    第75章


    “……這現在瞧不出。”太醫啞笑,“再者,這搭脈瞧男女,原也做不到完全準確。”


    言外之意:您還是等生下來再說!


    楚怡想想也罷,這有什麽可著急的?別說古代了,就是現代做了b超,醫生也不告訴你啊!


    而後隨著太醫告退,喜訊迅速向四麵八方炸了開來,沈晰衝進玉斕苑的時候都恨不得快得腳不沾地了,一把緊抱住楚怡:“有了?又有了?!”


    楚怡被他按在懷裏聲音悶悶:“嗯……”


    接著他又一連串地問他:“怎麽樣?有什麽不適沒有?你想在哪兒安胎?是留在園子裏還是迴宮去?”


    “……”楚怡艱難地抬了下被他按著後腦勺的頭,深吸氣,“憋死我了……”


    沈晰幹笑,趕忙把她放開,楚怡又說:“就在園子裏挺好,地方大,風景也比宮裏強。”


    “那行。”他應下來,說著轉身就要往外去,“我去給父皇報個喜!”


    “?”楚怡一愣,走了兩步,他自己倒刹住了。


    ——他裝著病呢。


    沈晰滯了一滯,轉身坐到了羅漢床邊。


    楚怡心裏一陣唏噓,過去擠到他身邊坐下,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好。


    時至今日,出了這樣的喜事,他的頭一個反應依舊是要去告訴皇帝。可他們甚至摸不清楚,這個孩子——她這個楚家女兒懷上的孩子,在如今的皇帝眼裏究竟能不能算個“喜事”。


    楚怡抱住他的胳膊,側頰在他肩頭上歪了一會兒,隻能說:“差人去報喜就是了。”


    沈晰點點頭,叫了兩個宦官進來。一個差去旁邊的燕雲園跟父皇報喜,另一個讓即刻趕迴宮,跟母妃也說一聲。


    最後是張濟才親自去的燕雲園。皇帝的情形他清楚,太子的顧慮他也明白。所以他稟話時格外小心,說完就緊盯著地麵滿麵恭順,同時豎著耳朵靜聽皇帝的每一分反應。


    皇帝還是高興的:“當真?”


    “是。”張濟才畢恭畢敬。


    皇帝點點頭:“好事。迴去告訴太子,關照好人家。他自己有著病也要當心,別把病氣傳過去。”


    “是,下奴記住了。”張濟才又躬躬身,接著便聽皇帝安排了一連串的賞賜。


    他照例不便賞楚怡,就賞了沈晰還有月恆——雖然月恆和楚怡一樣都是“小輩女眷”,但說起來到底是皇帝的親孫女,又還是小孩子,就沒那麽多規矩計較了。


    張濟才一邊待太子和小翁主領賞謝恩一邊心裏頭盤算,仔細迴憶了一番,這迴的賞好像不比上迴輕,就放了心。


    等到他領著一幹抬賀禮的宮人告了退,皇帝清淡的目光卻盯著一幹人遠去的身影望了好一會兒。


    他適才其實很想問問張濟才,太子到底病沒病?


    這是楚成帶給他的疑惑。他先前讓暗衛去盯著楚成,聽楚成說了不少話,讓他解了一些對楚成、對太子的疑慮。


    但同時,他也注意到楚成話中全未提及太子的病,一直在說的都隻是他這個皇帝久病不愈,太子為他操心雲雲。


    誠然也有可能隻是當時的話題不必提起這一點,但不知怎的,或許是因為他一直以來的直覺,也或許是因為他近來疑心過重,他就是從中覺得太子或許沒病。


    他想過去看一看,太子的毓仁園與他的燕雲園不過隻有一牆之隔,可他又沒有勇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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