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怡立刻說:“不是!”


    嗯,果然不是。


    沈晰點點頭:“直說吧,孤不怪你。”


    楚怡:“……”


    她一時間搜腸刮肚,想扯個聽起來靠譜的謊騙他,可轉念想想又慫了。


    ——說謊不是她的強項,而太子是個人精。她覺得她要是騙他,他肯定能看出來。


    那他要是發了火就很可怕了。看出來不發火但默默記個仇,就更可怕了!


    而他又事先說了不怪她。那她的實話若讓他不高興了,他應該充其量也就是日後不見她了,後果比那兩者要好得多。


    楚怡小心地探頭瞧瞧,先確定了一下:“真不怪臣妾?”


    沈晰口氣生硬:“快說。”


    “……”好兇!楚怡抿抿唇,心下略打了一下腹稿,就斟字酌句地說了起來,“臣妾昨兒就是……就是覺得唏噓,想著自己千萬別活得跟太子妃殿下一樣。”


    沈晰的眉心驟然一跳:“太子妃怎麽了。”


    “……沒有別的意思!”她一雙明眸望著他,先“聲明”了一下就又低下了頭,繼續掛著裙子上的繡紋,“臣妾就……覺得太子妃那樣的端莊賢淑太累了……不是說不好!隻是對臣妾而言太累了,臣妾學不來!”


    說罷她又偷眼瞧他,隻覺得這樣手握大權的人陰晴不定地坐在自己麵前真可怕,她一時間都有點理解雲詩那種過分的恐懼了。


    楚怡心驚肉跳,暗自做好了隨時跪地大唿臣妾該死殿下饒命的準備,卻見沈晰眉頭舒開了一點,循循地喟了口氣:“你說得對。”


    何止她覺得太子妃累!他早就想問問太子妃,你這麽個活法當真不累麽?


    而後他又道:“別學她,端莊賢淑固然是好,但你這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子也不是錯。你怎麽自在怎麽來便是,你若不自在,孤在你這裏也自在不起來。”


    “……”楚怡懵了半晌,猶猶豫豫地點頭,“臣妾知道了……”


    大約是因為她的聲音太虛,他忽地笑了聲:“是不是嚇著你了?”


    ——可不是嘛!


    楚怡低著頭沒吭聲,心裏揶揄說合著您知道哦?那接下來呢,打了巴掌之後是不是要給甜棗了?


    然後,她便見他起身繞過榻桌坐到了她身邊。


    她心裏嘿地冷笑——果然來喂甜棗了!


    她有骨氣,她不吃!


    她冷著張臉垂首坐著。


    太子摟了摟她的肩頭:“不是故意的。孤矛盾了一路,不知道是問你好還是不問更好,最後怕你有心事自己緩不過來,才咬著牙過來問了,所以急了些。”


    楚怡淺怔,忍不住地側首看他,正撞上他溫和的笑意。


    她感覺自己一下就被這笑意包裹住了,心下拚命地提醒自己要理智不能沉淪,但眼睛還是沒能挪開。


    他就這樣銜著笑,在她側頰上吻了一吻,輕得像是怕損傷了什麽稀世珍寶,但又認真得讓她心裏一酥。


    下一瞬,他又在握住她的手的同時注意到了她裙子上的繡紋,撲哧一聲笑:“這麽緊張麽?繡線都叫你摳斷了。”


    楚怡定睛一瞧,裙子上的繡線果然斷了三兩根,線頭冒在外麵,十分顯眼。


    “別怕別怕。”沈晰以一副哄小孩的口吻把她抱住,手還在她背後拍了拍。


    楚怡悶悶地感受著,覺得他這個態度還挺受用。


    便很沒出息地把這甜棗吃了。


    第24章


    又過兩日,楚成按照計劃再度去了千膳樓。


    這迴他沒有再把整個樓都包下來,隻要了二樓的一間雅間。一是反正願者已然上鉤,就不必瞎擺闊氣了,該省的錢還是要省一省,不然萬一朝廷不樂意貼給他們了怎麽辦?二是他把全樓包下,便意味著樓中除卻掌櫃夥計再無旁人,反倒不方便沈映安插東宮侍衛。那萬一出了什麽差錯讓這撥人跑了,可真就得不償失了。


    酉時,楚成便按時到了酒樓。酉時二刻,幾位“貴客”才姍姍遲來。


    來的仍是幾個五大三粗的鄉民,但如楚成所料,上次見過的一個也不在其中。有點讓楚成覺得有趣的是其中有兩名農家婦女,都抱著孩子,一語不發地跟在其中。


    入得雅間,楚成從幾人臉上看到的反應也和上次那幾人差不多——這樣的精美佳肴他們誰也沒見過,一看見這些個菜便蒙住了。兩個女人不約而同地吞了下口水,但最終還是誰也沒上桌,都坐到了一邊。


    普通農戶家糧食有限,所以凡能填飽肚子的東西,都要先緊著能下地幹活的男人吃,日子久了就成了女人不能上桌的習俗。這習俗在許多地方都有,有的地方是半省一省都如此,也有的地方——比如眼前這般的,便是臨近的三五個村子有這樣的規矩。


    楚成在遊曆四方時見識過這些,對此心中有數,但當下他也不好指責這規矩不對,便隻笑說:“是在下疏忽了,不曾想過會有婦道人家去做探墓尋寶的事。小二。”


    守在雅間外的小二即刻進來聽吩咐,楚成道:“隔壁那間我也要了,同樣的膳再備一桌,請兩位大嫂用。”


    這是名流間的行事規矩。雖則這天下是男人做主,但越是混出頭臉的越是不會在婦孺麵前胡逞威風。就拿這女人不上桌吃飯的事來說,這事起初是事出有因,但窮地方的人有氣沒處撒、有力無處使了,才會讓這種事逐漸成為風俗,好像迴家踩上自己娶迴來的女人一腳就顯得他有本事似的!


    在名流之間、尤其是在京裏,反倒絕不會讓這種看似有理有據的“規矩”成為規矩。京裏大多數達官顯貴在設宴的時候都不過是講究個男女大防,男眷女眷席位分開,免得男人們喝酒喝多了做出什麽失禮的舉動。


    這種風俗差異看似隻是小事,但其實背後隱藏了很多東西。楚成就曾讀到過一篇文章,是當今太子十四歲隨皇帝南巡時寫的。


    太子洋洋灑灑地分析了一遍男女分工差異,還在結尾處怒斥了在此事上有樣學樣的官員。


    太子說,要靠男人糊口的人家為了生計讓男人先吃飽無可厚非,但家境殷實的官員也這樣“立規矩”便是不辨是非,腦子裏都是漿糊,愧對聖賢書。


    這篇文章,想來當今聖上是滿意的,讓人謄抄數份傳遍了各地。一月之內有無數奏章呈至京中,皆是地方官吏向太子告罪。


    這篇文章楚成也是滿意的,略過太子彼時還有些稚嫩的文筆不提,他覺得能這樣以小見大、明辨黑白的太子日後一定是位明君。先前他都不惜的入朝為官來著,覺得官場太過汙濁,貪官們沆瀣一氣,連他親爹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是太子那篇文章讓他覺得,哎,若能跟隨這樣一位明君,學出名堂之後入朝為官或許也不錯。


    隻可惜,他剛學成不久,楚家就倒了,他到現在連太子什麽樣都還沒見過。


    楚成一想起這些過往便心情複雜,但眼下這些複雜姑且不提——眼前,兩位農家婦人麵麵相覷,接著又遲疑著看向了眼前的幾個男人。


    楚成初時以為她們是不敢擅自到旁邊吃飯,不由蹙眉,卻見幾個男人在相互交換視線後看向了她們:“你們去吧,把孩子留下就行。”


    兩名婦人便將孩子留了下來,坐在楚成右手邊的那個瞧著大大咧咧的,把孩子往腿上一放,就解了繈褓:“聽說公子是個爽快人,我們也不拐彎抹角了,有好東西都拿給公子便是。”


    繈褓解開,楚成都服了他們了。


    ——繈褓有兩層,中間夾滿了珍珠玉珠南紅珠。孩子腳下墊著三兩塊金錠,背後則鋪滿了玉片,瞧著可能是金縷玉衣上拆下來的玉。


    楚成看得直發蒙,下意識地道:“你們這般藏東西,孩子可太難受了。”


    “嗨,一個賠錢貨,不值什麽。”男人擺手。楚成一噎,心下了然,這做障眼法的兩個大概都是女孩子,在這樣的人家怕是死了才好呢。


    他無聲地緩了口氣,將心思挪迴正事上。他得好好跟幾位聊聊,確定他們就是那波盜墓賊才行,若和上迴一般還隻是來出手東西的,這事便還不能完。


    楚成便說:“你們這般謹慎倒是好。但我聽說皇陵附近守衛眾多,你們沒在辦事那日被盤查真是好運。”


    “嗨,什麽好運,不過就是從一開始便謹慎罷了!”男人笑著擺手,“我們幾個下墓的時候,就讓她們抱著孩子在外等,弄上來就塞到繈褓裏。一路出去,官兵瞧見了也沒有問的,一是我們手上什麽也沒有,二是誰會覺得有人能帶著孩子辦這事呢?這法子真是好用,附近還有幾處大墓,皆是前朝帝陵,我們打算日後再下幾迴,您若有興趣,東西還可以給您。”


    嗬,還打算把這生意一直做下去了?


    楚成心下冷笑,暗道你們斷子絕孫去吧。


    在今日之前,他對這夥盜墓賊說不上恨。因為他早猜到他們是附近村民,連帶著想當然地認為他們不過是為生活所迫才鋌而走險。今日一見他才知道,這幾戶人家大抵原本境遇也還可以,卻又是下墓又是把自家孩子的命都不當命的,真是弄死他們得了。


    楚成就又叫了小二進來:“大菜可以上了。”


    小二應了聲哎,折出門去,揚音便朝樓下喊:“清居貴客傳八道甕中捉鱉嘞——”


    “‘甕中捉鱉’?哈哈哈哈哈!”雅間裏一片哄堂大笑,楚成無聲地抿了口酒,一句話都懶得多說。


    甕中捉鱉這名字確實可笑了些,實際上是千膳樓的一道名菜,用陶甕小火慢燉鱉。據說這菜最初時叫“千壽吉祥甕”,後來有個瀟灑不羈的讀書人來吃了,上桌一瞧就說:“什麽千壽吉祥甕,這不甕中捉鱉嘛!”


    當時的掌櫃估計也是個豁達的人,和這讀書人聊得投緣了,就隨著他的意改了名字。


    今日,這菜的菜名,也剛好是一個暗號。


    在菜端上來之前,沈映便帶著一幹侍衛衝進了雅間,上演了一道真正的“甕中捉鱉”。接個盜墓賊大驚失色,隔壁的兩個女人也傳出了驚聲尖叫。但門被圍得水泄不通,背後的窗戶也早已關死,在官兵的刀下,誰也沒有逃脫的機會。


    幾人都被押出去的時候,楚成剛好把手裏這一小盅酒抿完。先前將這差事推給沈映的侍衛統領上前滿是敬佩地朝楚成抱拳:“楚公子,真是多虧您了。日後您兄弟沈映那就也是我親兄弟,您放心!”


    楚成淡淡地把酒盅一擱:“誰跟他是兄弟。”


    “?”統領不解地看向沈映,楚成已悠然地離了座,雙手一伸:“我今兒就是個收贓的重犯,不押我去見太子麽?”


    “……你幹什麽啊!”沈映鎖著眉頭上前拍開他的手,緊張地低喝,“你可別給我惹事,東宮哪是隨便進的!我們真把你當犯人押進去,你出不來了怎麽辦?”


    “也對。”楚成懇切地點點頭,但手依舊伸著,“不然這樣,你們先把我收了監,然後稟太子一聲。太子什麽時候想提審我這犯人了,你們再來提我便是。”


    眾人:“……”


    沈映到底是比較適應他這沒完沒了的幺蛾子了,隻是皺著眉瞪他。侍衛統領則已是費解寫了滿臉,心下直說你有病啊?誰不知道你前陣子剛從牢裏出來?頭一迴見到上趕著還要迴去的!


    不過楚成也沒在獄裏待多久,這種重案底下人都不敢壓到過夜再稟,沈映立刻就進東宮迴了話。


    太子見案子辦得順,本身就心情大好,聽他說到楚成直接把自己又搞進了牢裏那一步,直接笑出了聲:“這人可真是……”他連連搖頭,“趕緊把他放出來,明日早朝迴來孤便見他。”


    “是。”沈映鬆氣抱拳,沈晰又大大方方地給他把花在千膳樓的錢貼了,交待說幾個盜墓賊交由刑部按律去辦。


    按律去辦,這幾位大概就都要人頭落地了,就算是從犯也得流放出去。


    沈映遲疑了一下,便說了兩個孩子的事。道這樣的人家估計交給爺爺奶奶也隻有受罪的份兒,不如由朝廷安排。


    太子點了頭:“也好,交給張濟才吧。”


    .


    等到沈映告了退,沈晰自顧自地又迴味了一遍這件事情,便離了書房,去綠意閣找楚怡。


    他鮮少在晚上去找楚怡,楚怡自料不到他會來,正在屋裏寫東西呢。


    她讓青玉給她尋了個封皮特別好看的小本本用來寫東西,說不上是日記,在形式上更像是手帳。


    今兒個她寫的正好是關於他的事,她覺得自己這樣一時沉溺戀愛感、一時又理智地覺得這樣不行實在不是個事兒,得趕緊拿個明白主意,便在小本本上列起了他的優缺點,打算好歹先鬧明白他到底是優點多還是缺點多。


    在動筆最初,她發現果然是缺點比較容易想……


    比如地位太高,導致她毫無安全感。


    這個是致命的,說錯一句話都要擔心會不會死的戀愛叫什麽戀愛啊?懷著這種心情上床都得擔心車會不會開著開著變靈車好嗎?


    還有就是他三妻四妾,不能對她一心一意。


    這個……不致命,但也讓人很梗得慌。當然,這說不上是誰的錯,歸根結底是他們成長的年代不同導致的。


    她也並不想改變他,那不現實。她隻是覺得站在她的角度,他今天睡這個明天睡那個、心裏裝著好幾個女人,都讓她覺得別扭。


    不過,他還算講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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