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珠感到箭矢伴著尖銳的風從頭頂劃過,隨即“篤”地一聲,她抬頭,便見那箭深深地插入前方的圍牆,尾羽猶自震顫不休。


    缺七少八扶著甄珠站了起來,轉頭看向後方。


    阿圓也轉過頭去,站在甄珠前方,背脊挺直。


    “怎麽,相府就是這麽對待上門的客人的?”


    他的笑嘻嘻的,甄珠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想必不會有緊張和心虛,而是光明正大的耍賴的模樣。


    她想地沒錯。


    那邊,正對著阿圓的崔管家一愣,看著這不要臉的小子,一句髒話梗在喉嚨險些沒罵出來,虧得涵養身後才穩住,旋即皮笑肉不笑:“哦?我卻不知,去到人家擄人放火的是哪門子的客人?”


    阿圓驀地整容:“崔管家這話是何意?貴府走水,在下也深感驚詫惶恐,原本逛園子逛地好好的,突然四處冒起火來,又找不著大管家您的人,嚇得我隻得趕緊躲起來,到頭來,卻要將這盆髒水潑到在下身上不成?你說是在下跑到相府來放火?您可真是抬舉我了,相府那麽多人是吃幹飯的?就任由在下一個做客的短短時間四處放火——哦!我明白了!”他猛地一拍手,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我說怎麽一進門就被晾半天,別說相爺了,連崔管家的麵都見不著,我尋思著這可不是相府該有的待客之道啊?敢情是存心下了套給在下啊?崔管家,敢問在下,或者說方家是哪裏得罪了您,讓您對在下使出這般齷齪的手段?”


    一連串幾乎不帶喘氣兒的譏諷詰問脫口而出,崔管家打岔的機會都沒給,話終於說完,崔管家一張臉已經黑如鍋底,他冷哼一聲,懶得再跟這無賴攀扯,徑自將目光轉向阿圓的身後。


    他笑地陰冷:“後麵那丫頭,過來。”


    甄珠還穿著相府丫鬟的衣裳。


    阿圓斜前一步擋住。


    “怎麽?崔管家說不過我便拿我的丫鬟出氣?一把年紀了你羞不羞啊?”


    崔管家氣笑了,下意識反問:“你的丫鬟?”


    阿圓理直氣壯:“當然,不是我的還是你的?——哦你說這衣裳啊?小爺覺著相府丫鬟衣裳好看讓她換上給小爺看看,怎麽的,不行啊?相府不會這麽小氣連件丫鬟的衣裳都不舍得吧?哎呦,算了算了,衣裳還給你就是了,你可別生氣了,生氣老得快啊,你看你本來就年紀一大把了,平時再不注意注意,可不就半隻腳踏進棺材了?哎對了,聽說崔管家前兩天剛納的小妾跟人私通被打死了?嘖嘖,我說你這年紀一大把的還糟蹋人家小姑娘幹嘛呢,自個兒年紀一大把硬不起來滿足不了人還不許人找別人,你羞不羞啊?嘖,算了算了,小爺我心好,要不我介紹個好大夫給你,說起來——”


    “住嘴!”崔管家額上青筋亂跳,仿佛為了證明自個兒不老似的,單手撐著馬背,利落地翻身下馬,隨即大踏步幾步便走到阿圓身前,“無恥小兒!”


    他揚手便要一耳光扇下去。


    然而,巴掌還未落下,身體卻已經受製於人手。


    “哢蹦”一聲,伴隨著骨骼斷裂聲,崔管家雙手已經被阿圓束於身後,同時脖子上放著一把尖刀。


    “就說你一把年紀了嘛!老胳膊老腿的還想打小爺?”阿圓笑嘻嘻地,刀尖壓了壓,便在那老邁的脖頸上刺出一道血痕來,“崔管家不講道理,小爺我也隻能來硬的了,待事了了,改日再來跟相爺賠罪,現在,請崔管家讓後麵那些傻大個們退迴去,小爺玩兒夠了,要迴家了!”


    崔管家目眥欲裂,卻絲毫不敢動彈。


    人越老,便越怕死。


    他哆嗦著唇,正要朝護衛首領使眼色,忽聽後方傳來一道優雅清冷的聲音。


    “改日賠罪就不必了,今日人留下就行。”


    後方的護衛驀地向兩邊分開,留出一條道來。


    崔相與崔珍娘一前一後款款走來。


    第171章 決裂


    阿圓拿刀的手不由緊了緊,崔管家脖子上的血便流地更洶湧了。


    然而崔相與崔珍娘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


    他們不疾不徐地靠近著。


    阿圓忽然嘻嘻一笑,手腕一抖,那抵著崔管家脖子的匕首在空中挽了個刀花,另一隻手在崔管家後背一推,便將崔管家推到了崔家父女麵前。


    崔管家一個踉蹌差點沒摔倒,一站穩便心有餘悸地捂住尚在流血的脖子,隨即含淚望向崔相:“相爺!”


    崔相擺了擺手,沒有看他。


    他的目光落在阿圓,以及他身後的甄珠身上。


    阿圓仍舊嘻嘻笑著,見他望過來,手裏還沾著血跡的匕首便“嗖”地一下入了鞘,又利索地放迴懷裏,隨即上前一步——這動作引得崔管家和護衛隊幾乎拔刀——規規矩矩地行了晚輩之禮,抬起頭來,臉上便是一派的歡喜孺慕。


    “啊呀相爺,終於見到您了!您的公事忙完了?還以為今兒見不到您了呢!晚輩對您可是敬仰已久,今日特地登門來拜,可崔管家說您正跟大人們商量國家大事,晚輩便沒敢打擾,沒想到正說要走您就來了!啊對了,剛才跟崔管家開了個小玩笑,相爺您宰相肚裏能撐船,就饒了晚輩吧!千萬別跟我父親說,不然晚輩屁股就要開花了……”


    他慘兮兮地說著,活像闖了禍害怕被告知父母的調皮孩子,就差眼裏含泡淚花兒抱著崔相大腿央求了,隻看這場麵,還以為他是崔相多麽親近寵愛的子侄晚輩。


    還捂著脖子的崔管家再一次被他的厚臉皮驚呆了,上前一步正要斥責,一隻袍袖飄飄的手臂便擋住了他。


    “相爺?”


    崔相放下手臂,麵色不變地繼續看著仍舊滔滔不絕裝乖賣巧的少年。


    “方朝元?倒是跟你的父兄都大不相同。”他微微笑著說道,神情甚至帶著一絲欣賞。


    阿圓一聽,臉上立即露出驕傲神氣的模樣:“是吧是吧!大家都說我跟家父家兄不像,不過晚輩倒覺得自個兒這樣挺不錯的,畢竟晚輩可是打小便將相爺作為人生楷模,立誌一定要做個相爺一樣的人呢!”


    要不是崔相在,崔管家保準自個兒現在就一口濃痰吐到這小子臉上了,這話說地猛一聽好像是恭維,但看他這無賴樣子,說是以相爺為榜樣楷模,這不是侮辱相爺嗎!


    偏偏崔相不以為忤,甚至還點了點頭,似乎很是讚許地道:“不像父兄是好事。你父親雖居高位,卻是靠的祖蔭,本人卻是氣量狹小,目光短淺的庸碌之輩,終究難成大事;朝清則是過於迂腐板直,為人處事缺乏變通,可為書匠吟風賞月,卻不宜做良臣輔佐社稷。你不像他們,真的很好。”


    阿圓嘿嘿一笑,仿佛沒聽見崔相對方父和方朝清的評價似的,美滋滋地順杆爬:“嘿嘿,俗話說英雄出少年,青出於藍勝於藍嘛!”


    實在看不下去了,崔管家扭過了頭,甚至想捂住耳朵。


    “不過——”轉過頭之際,耳邊又聽到崔相的聲音。


    “年輕人有點小聰明是好事,但小聰明太過,可就惹人煩了。”


    崔相微微笑著,未等阿圓再說什麽,便隨手一揮。


    早已戒備多時的護衛一擁而上。


    “咦咦?!相爺這是做什麽?這就是相爺的待客之道嗎?嗚哇殺人了!崔相殺人了!”


    少年鬼吼鬼叫著,聲音大地可以穿過幾條街,哪怕相府占地頗廣,但此地本就靠近圍牆,十幾米之外便是行人皆可經過的街道,隻怕少年的大喊早已被人聽了去。


    護衛上前那刻便飛快轉過頭的崔管家當即厲喝:“堵住他的嘴!!”


    護衛們更加靠近了。


    而阿圓,以及身後的缺七少八和甄珠則在飛速地後退。


    但事實上早已無路可退。


    不知道相府總共有多少私衛,但隻從眼前所見,起碼有三五百人,哪怕缺七少八身手再好,也是猛虎難敵群狼,更何況他們還要護著阿圓和甄珠。想憑武力全身而退是絕無可能的。


    所以阿圓才東拉西扯了那麽一大堆吧。


    甄珠歎了一口氣,停下腳步,轉過身。


    然而,向後邁出的腳步還未踏出,便被阿圓攔下。


    少年笑眯眯地看著她,圓圓的貓兒眼好像剔透的琉璃珠子,裏麵的不讚同卻不容忽視,“別想逞英雄哦,我不會丟下你的……”他低聲在她耳邊說著。


    甄珠苦笑,到底誰在逞英雄啊。


    但是,心髒卻無法控製地溫熱躍動起來,仿佛流經一股溫暖的洋流。她點點頭,主動伸手,握住了他一隻手,臉上也露出笑容:“好,我們一起。”


    俊秀的少年和美麗的女子十指相扣,四目相對,臉上是坦然無畏的笑容,恍然不覺身後的刀箭林立。


    看上去真是幅極美的畫麵。


    “真刺眼啊……”,喑啞幹澀的聲音從一直靜默不語的崔珍娘口中發出,她死死地盯著牽手的兩人,小小如豆般的眼瞳裏跳動著火焰,旋即卻又像是被刺傷一般突然捂住了眼,同時將頭扭到一邊。


    “父親,”她仰著頭看向崔相,眼裏的火焰瘋狂跳動著,“我不想,不想再看到他們了,讓他們消失,消失……”


    崔相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頂。


    手心感應到的頭發觸感卻不是年輕人應有的順滑,而是幹燥粗糙如行將就木的老人的頭發。


    崔相的眉頭微微蹙起了一瞬,但也隻是一瞬,很快,他便又舒展了眉眼,複又慈愛地、仿佛哄孩子似的輕聲對崔珍娘道:“好,都聽珍娘的。”


    他微笑著,舉起手。


    “放——”


    “箭”字尚未出口,便被一個尖銳而悠長的嗓音打斷。


    “皇——上——駕到——”


    所有人都不由望向聲音的來處。


    相府護衛們的身後,一列人遠遠地行來,明黃的冠冕,整齊的儀仗,仍舊在一聲又一聲高喊著“皇上駕到”的宮人,無處不在昭示著來者的身份。


    阿圓大喜過望,飛快地給了甄珠一個興奮的眼神。


    甄珠卻不由咬緊了唇,定定地看著那逐漸靠近的儀仗,旋即目光又移到崔相身上。


    崔相的神情並沒有太大變化,沒有驚詫,沒有惶恐,亦沒有尊敬,隻是看著皇帝的儀仗,眼神無奈地搖了搖頭,仿佛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真是熱鬧啊,今天。”他輕聲說著,隨即,率先屈膝下拜,頭顱貼地,是絲毫無可挑剔的臣子禮儀:“微臣恭迎聖上。”


    儀仗停了下來,明黃冠冕下,宮人打起簾子,青年緩緩走出。


    崔相抬起頭,眼角溫和的笑意斂去,換成一派肅然:“聖上突然駕臨,不知所為何事?”


    甄珠站在阿圓身後,隔著阿圓,隔著崔相,去看那冠冕儀仗中走出的尊貴青年。


    五官還是同樣的五官,但氣質,卻已經完全跟她記憶中的那個人對不上號了。


    他穿著華麗繁複的禮服,身形頎長,背脊挺直,麵孔以一個男子來說稍顯秀美了些,但神情卻是威嚴肅穆的,遂讓人並不敢輕視,他的眼神也是淡漠的,掠過庭中烏泱泱的相府眾人時,眸光沒有絲毫閃動,仿佛看草芥一般。


    這樣子,哪裏還有半點她記憶裏那個可憐的冷宮皇子的模樣,反倒有點像那位已經失敗倒台的太後。


    隨著崔相跪地下拜,其餘相府諸人頓時也立刻跪下。


    阿圓拉著甄珠也跪了下去,甄珠沒有反抗,深深地低下了頭。


    “不用多禮,都起來吧。”


    尊貴淡漠的聲音響起,人群一一起身。


    抬頭的瞬間,甄珠再度望向高琰。


    他卻仍舊沒有看向她,仿佛根本沒有發現她一樣,目光隻是看著崔相。


    “無甚大事。”他對崔相道,卻並沒有直麵迴答崔相的問題,“愛卿這又是在做什麽?看著好大的陣仗。”


    不叫老師叫愛卿了?崔相幾不可察地挑了挑眉,隨即笑著拱了拱手:“也無甚大事。”將高琰的話原樣還了迴去。


    “不過是進來個放火的小賊,把微臣家裏弄得烏煙瘴氣,正要捉拿起來送官去,沒想到正被聖上撞見,倒叫聖上看了笑話。”


    崔相這麽一說,高琰仿佛才看到後麵的那“小賊”似的,目光在阿園身上定了一瞬,隨即掠過阿圓身後的甄珠和缺七少八,沒有絲毫停頓,平平的移過去。


    “這幾人——就是放火的小賊?”他問著,仿佛真的很疑惑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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