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崔相對少年極好。


    所以,若是他開口,崔相有可能會給他麵子。


    但也隻是有可能罷了。


    以少年的如今的處境來說,為一個隻是曾經服侍過自己半年的女人向自己如今最大的靠山提要求,其實並不是多麽明智的選擇。若他夠“聰明”,就應該拒絕方朝清。


    話說出口,方朝清低下頭,等待少年的迴答。


    幾乎過了半刻鍾之久,就在方朝清以為自己得不到期待的答案時,終於聽到一個聲如蚊蚋的迴答:


    “好。”


    ——


    方朝清離開了,偌大的寢宮裏又隻剩下他一個人。


    少年,不,高琰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走到寢室隔壁的小書房,從書架上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卷畫軸,輕輕地攤開在桌麵上。


    泛黃甚至斑駁點點的宣紙上,是一副根本稱不上是畫的畫。


    一團團汙漬般看不出原型的墨跡,畫技拙劣地連初學繪畫的孩童都不如,根本就是毫無根基的人所畫,而這一團團墨跡旁,卻是一個獨特又奇怪的標記,猛一看像兩條豎立著、彎了兩折的蛇,雖然奇怪,卻帶著奇異的美感,與那塗鴉般的墨團顯然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而這標記旁,還有一個照貓畫虎,卻模仿的全然不像的相同標記,拙劣的手法又與那一團團墨跡如出一轍。


    高琰用手輕輕撫摸那標記,又俯下身,用臉輕輕地蹭。


    不敢用力,怕損了畫紙,卻又不想遠離,貪婪地聞著那清淡久遠的、早已幹涸散逸的墨香。


    永安宮被大火燒毀,他與她曾經生活過的所有痕跡幾乎全部被付之一炬,包括那無數張她畫給他的畫,那些他曾經無比珍視,好好保存著的畫。重返京城,重返這個皇宮後,他又去了一次永安宮,找遍了所有角落,才終於找到這一張當初因為被他畫壞了,而隨意扔棄,雖然已經皺皺巴巴泛黃斑駁,但騎馬沒被燒掉得以留存的紙。


    紙上有她的痕跡。


    少年趴在桌案上,雙手攏成一個圈,恰好將那畫紙完全攏入懷中,殷紅的唇正對著那奇怪的標記,仿佛在溫柔親吻一般。


    就在這淡淡的墨香中,疲憊了半日,午睡時卻怎麽也睡不著的眉眼終於緩緩闔上。


    而隨之而來的夢境裏,終於又出現那人的身影。


    “啊啊你這畫的是什麽啊,真是的,為什麽我遇到的人一個兩個都沒有繪畫天分呢,阿朗是這樣你也是這樣。”


    “這個?嗯……你可以把它當作我的印章,或者我的名字的另一種寫法,總之,就是表示‘甄珠’的意思!”


    明快中帶著些嬌嗔的女聲,閃耀奪目的臉頰,似近還遠地,逐漸侵襲到夢境中來。


    他的嘴角不禁微微翹起,精致絕倫的眉眼終於舒展開來,像浸透在寒風中的花蕾,一遇春風,陡然盛放。


    “皇上,該上射禦課了!”


    隨著宮人尖利的嗓音響起,夢境如泡影飛速消散,高琰猛地驚醒,看著被自己攏在懷中的畫紙愣怔了一下,在宮人又喊了一聲時,才匆忙捧著畫起身——起地太快,腳踩到了龍袍下擺,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他努力站穩了身形,耳中卻忽地傳來一聲清脆的“嘶拉”聲。


    他愣住,低頭,就看到手中拿著的畫紙已經分成了兩半。


    “皇上?”


    叫了兩聲仍無迴應,門外宮人不禁疑惑地又喚了一聲。


    高琰仍呆呆地,看著那幹幹脆脆分成兩半、再不相連的紙,眸光一閃,忽然落下淚來。


    ——


    宮人進來時,高琰的臉色已經恢複正常。


    宮人毫無所覺,為他換上騎射的裝束,然後簇擁著他往騎射場走去,那裏他的騎射師傅,當朝功夫最好的將軍已經在等著他了。


    一個時辰的騎射課後,簡單洗漱下,便馬不停蹄地又轉換場地到了禦書房,那裏,五位翰林院學士和國子監博士正在等待為他授課,詩書禮義,儒經法典,每一位老師都使出了自己平生所學傾囊相授,仿佛要在這短短的一節課裏將他缺失了十幾年的教育補迴來。


    又一個時辰後,天色已經到了傍晚,他的肚子響了起來,內侍送上一份小食,他匆匆吃了填下肚子,又奔赴宣政殿。


    上午時剛剛見過的內閣重臣們——當然,是以崔相為首,以他為中心圍坐著,將今日朝堂上朝臣所議的事又全部拿出來重新講了一遍,每一件,崔相都會問他的看法,然後給出建議和評判,最後對他今日的整體表現做出評判,好或壞都不諱言。


    等朝堂大事議論完了,就又到了他的“私人”小事上。


    “翰林編修秦大人的嫡女不錯,溫良淑婉,向有才名,可堪為後。”


    “不妥不妥,那秦小姐身體病弱,如何能順利誕下皇嗣?許以四妃之位即可,後位還是兵部孫尚書家的小姐為好。”


    “謝閣老家的孫小姐年方二八,美貌溫柔,也可為後。”


    “相爺您看如何?”


    “可惜相爺族中沒有適齡的小姐,不然這後位哪裏還用我們這樣頭疼。”


    ……


    其實都是早就討論過的。


    哪些女子將入宮,哪些女子將為妃為後,基本都已塵埃落定,隻剩最後崔相一個點頭而已,而如今拿到他麵前說,也不過是讓他知曉一下。


    當然,他們也會拿了畫像,問他喜不喜歡——若他不喜歡,便拿那畫像中女子家族的另一位小姐的畫像再讓他看,直到他點頭為止。


    眾人說出最後的幾個人選後,便將目光投向崔相,而崔相含著笑,指尖輕點幾下,頃刻便定下了誰為後,誰為妃。


    議完這最後一件事,其餘人便紛紛告退了,隻有崔相留下來,陪他一起用了晚飯,晚飯後,則是繼續教學。


    為君之道,平衡之道,用人之道……


    崔相講得深入淺出,巨細無遺,或許還照顧著他的水平,特意用了很淺顯的話語來描述,而不是像下午時那些學士博士們一樣常常會引經據典掉掉書袋。平心而論,再沒有比崔相更好的老師了。


    這一番講完,天色已經徹底黑下來,再過一會兒宮門都要關了。


    崔相這才揉揉有些疲憊的眉眼,起身告辭。


    “老師。”


    高琰忽然開口,便看到崔相眼裏露出有些驚訝的神色。


    兩人表麵是君臣,然而實際相處起來,卻是實打實的師徒,隻是崔相從不以帝師自居,高琰也從未這樣喚過他。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喚他。


    他看向崔相,聲音穩如平湖:“老師,我有一事相求。”


    第156章 匯聚


    崔相有些驚訝地看著眼前的少年。


    少年仍是平日的模樣, 過分漂亮的麵孔,安靜乖巧的舉止,作為一個被他一手扶持坐上帝位的皇帝, 平日裏少年身上實在沒什麽威嚴可言, 甚至因為那容貌,屢屢讓人忘記他如今是最最尊貴無比的皇帝,開始時這皇宮遺留下來的一些舊宮人甚至還用過去的眼光看待他,對他隻是表麵恭敬, 背地裏還津津有味地八卦他以前裝瘋賣傻時的醜態, 直到崔相出手嚴懲了一些人,才讓這皇宮上下真正認識到,哪怕少年隻是一個傀儡皇帝, 也絕不是他們這些奴才可以有一絲慢待的。


    但崔相知道, 他能幫得了一時, 卻無法時時刻刻都幫著少年。


    為君者, 便必須有為君者的威嚴, 不必似暴君那般使得人人恐懼, 卻需得有“天子一怒,伏屍百萬”的氣概。


    想要成為一個合格的君王, 不能太有個性, 太有個性, 便容易走上極端,成為那不斷遭後世鞭笞的昏君暴君;卻也不能完全沒有個性,完全沒有個性, 遲早會被朝臣百官乃至內宦外戚架空。


    他還在時,少年這樣被動乖巧的性格還無所謂,反正凡事有他照看著。然而人生七十古來稀,他必然是會先走少年一步的,若他剛踏進棺材,這個他一手培養的皇帝就被架空,這個他幼苗一般嗬護養成的王朝就分崩離析——雖然這樣似乎也能顯出他的重要性,但——這不就代表了他在培育帝王上的無能了嗎?


    這可是他無法容忍的醜陋啊。


    他完美的人生,萬萬容不下這般的不完美。


    所以他曾想過要改改少年的性子。


    然而少年卻實在太乖巧太安靜,他接受著崔相的一切安排,對待臣下奴仆也幾乎從不出言責罰,大多數時候,他都像是一個會說會動的傀儡娃娃,旁人若不主動,他便可以一直縮在無人的角落裏不言不語。


    他從來不曾主動做過什麽。


    更遑論像現在這樣,主動喚了他“老師”,甚至說“有事相求”。


    是因為中午時,他那女婿進宮後對他說了什麽嗎?


    他那女婿這幾日唯一所想的,似乎隻有搭救那個叫計朗的人了罷,難道是為這事進宮求了這孩子?而這孩子……


    對了,那計朗的姐姐,也就是那個叫甄珠的女子,不隻是跟計都以及他那女婿糾纏不清,曾經可還是眼前這少年身邊唯一的女人哪。


    心思電轉間,崔相便想清楚了其中關竅所在,眼中閃過了一絲興味,隨即徐徐笑開,溫聲和藹道:“皇上,您有事隻管吩咐臣下,相求一詞,太過折煞老臣了。”


    高琰低了低眉眼,如扇的羽睫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陰影,顯得那張臉更加漂亮精致了。


    “老師,我——”他頓了頓,似乎才想起來已經不適合用這個自稱,“——朕,想留一個人的命。”


    “您前幾日抓到的,那個叫做計朗的人。”


    啊,還真是……


    崔相雙手輕輕一拍,口中發出幾不可聞的不知是失落還是遺憾的歎息。


    ——


    沒有讓方朝清煎熬太久,第二日,他便接到宮裏皇帝傳召的消息。


    仍舊是午睡時間——其他時間皇帝也沒空召見他,他進了昨日進的那寢室,少年的模樣卻已經不像昨日那般孤僻,他整裝坐在椅上,漂亮的麵孔上不像昨日那般滿是遊離迷茫,而是像那長久幹渴後終於又得了雨水滋潤的禾苗,再度挺起了腰杆,雖還孱弱著,卻已經再度有了生的意誌。


    “崔相說,行刑那日,若計都不來搭救,便會將計朗押迴大牢,待繼續審訊過後再做處置,隻要證明他確實已經脫離計都,就會將他完好無損地釋放。”


    “若計都前來搭救——”高琰頓了一下,“崔相說,可以留下計朗的命,但既然他對計都如此重要,必然有什麽我們不知曉的緣由,所以,必須得先知曉這個緣由,才能做出接下來的決定。”


    方朝清聽罷恍然。


    的確是崔相會給出的迴答啊……


    並未簡單籠統地答應或拒絕皇上的請求,而是預設了不同情況,然後,將問題的重點轉移。


    按他所說,阿朗能否得救的重點並不在他的選擇,而在於阿朗和計都之間到底是什麽樣的關係,他所做的所有選擇,都隻是基於這個關係而言對朝廷、對皇帝的最優選。


    所以這迴答真是漂亮,既不顯得愚忠諂媚君王,又沒有直截了當地拂了皇上的麵子,而最後的真相無論如何,他也都毫無損失,簡直立於不敗之地了啊……


    可是,這也將使得局麵陷入方朝清最擔憂的一個可能。


    阿朗和計都到底怎樣了,為什麽從目前得來的消息看,計都似乎並不痛恨“背叛”了他的阿朗,反而竭盡全力保護他?倒好像阿朗是他失散多年的親生兒子似的,如果真是那樣,那才是無解的死局啊,計都之子,那可是帶著原罪的身份,無論阿朗本身的意願為何,隻要理性尚存的人,都會選擇直接殺了阿朗這個反賊之後吧。


    呸!


    方朝清旋即在心裏搖頭。


    這什麽無稽之想啊,阿朗怎麽可能是計都的兒子……


    方朝清笑自己嚇自己,很快把這可怕的念頭趕出腦海。


    說不定是阿朗那孩子掌握了什麽秘密,比如轉移私藏了計都的巨額財寶什麽的,計都還沒撬開他的口,所以才哪怕逃跑時也盡力護著他的命……好吧,這樣的猜想似乎也不怎麽靠譜。


    方朝清歎息,不再胡亂猜測。


    如今之際,還是先進刑部大牢去看阿朗,聽他親口說出真相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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