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他把車開進了小區,熄了火,停在樓下,沒有下車。

    四周很安靜,隻有一個晨練的老頭在中心花園的樹下打著太極拳,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虎虎生氣。

    有孩子上學的窗口陸陸續續亮起了燈,他沒有去注意這些,固執地把目光停在二十樓的那個掛著藍色絲幔的窗口。

    那是他的家,可是他卻沒有力氣上去。

    平時不抽煙的,可現在,他特別想抽一支,心裏麵堵得難受。為那個根本不知性別,已經被醫療器具攪碎的胚胎,為那個想方設法要離開他的女人,為突然湧出來的傾慕者,為即將要開始的大業務……太多的事,商量好了,蜂擁而來,他應接不暇。

    車裏,口袋裏,找不到一根煙,他越發煩躁、難受,想嘔吐,卻吐不出來,想哭,卻沒有液體。隻是覺得前所未有的脆弱,卻不知道脆弱來自何處。

    窗口在寧靜裏的晨曦裏,寧靜安祥。

    那個女人解決了一切,現在應該睡得很香吧!他仰躺在椅背上,唿吸急促。

    該死的,她能那麽雲淡風輕,他失魂落魄的幹嗎?突然,一股無名火從心底泛上。

    地球是個圓,少了誰,都一樣轉得悠哉。

    這世上從來沒有一件事超出他宣瀟的掌控,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左右他的人生。他憤怒地說道,甩甩頭,收迴目光,果斷地發動引擎。

    為了證明自己的決心,他先去吃了早餐,然後迴到工作室換了衣服,梳洗了下,打開跨江大橋的卷宗時,才聽到樓下職員開門上班的聲音。

    工作正常進行,核價的核價,編標書的編標書,他接了兩個客戶的電話,調出大橋的影像資料和設計圖紙又看了一遍。

    大橋是跨經超千米的懸索性橋梁,雙向六車道,設中央分隔帶和緊急停車帶,兩側有一點五米的人行道。橋下通航高六十米,橋塔高約二百米,引橋為預應力混凝土梁橋。這座大橋建成後,一定可以擠身全世界排名前十的橋梁之一。

    工程量大,設計要求高,外觀很壯美。

    宣瀟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渾身的血都沸騰了,工作上的挑戰抹去了池小影帶給他的挫敗。他超出所有人的意料,談笑風生,工作嚴謹,一如往昔。

    他還特地開了車去江邊又看了看橋址,在憩園附近的一個小餐館吃的午飯,躺在車上小睡了會,才迴到工作室。

    工作室裏鴉雀

    無聲,某個職員不經意地瞟過來的一眼,隱含著“好好保重”的意味。

    宣瀟闊步上樓,辦公室的門虛掩著,他愣著,緩緩推開門,笑了,“媽,你今天怎麽會過來?”

    宣瀟的媽媽田華也是今年夏天辦退休的,動不動就打電話催著他和池小影迴去吃飯,不過,她那個廚藝,吃過的人都想逃。

    宣瀟有時真佩服他的父親,能夠堅持這麽多年忍受著摧殘。

    田華沒有笑,臉上罩著一層厚厚的嚴霜。“你這是打哪迴來?”

    “我去看了下工地,媽,你坐啊!”宣瀟給自己倒了杯水,拉著媽媽坐到沙發上。

    田華冷冷地打開他的手,“我今天在菜場遇到你丈母娘了。”

    宣瀟一僵,收起笑意,“她說什麽了?”

    “她什麽都沒說,看到我像看到鬼,一個勁地躲。”田華的音量提高了八度。

    宣瀟疲累地躺坐到沙發上,哦了一聲。

    “你沒有什麽話要說嗎?”田華火氣衝天地逼視著宣瀟。

    他聳聳肩,“媽,你迴去做飯吧,我過幾天和你說這事,我現在忙呢!”

    “嗯嗯,我相信你忙,你是宣總,你不是誰的兒子,也不是誰的丈夫,你是為工作而生的機器人。如果可以,我真的想一口把你吃迴肚子裏,當從來沒生過你這樣冷漠無情的兒子。”

    宣瀟緊繃著麵容,一言不發。

    田華氣唿唿地咬了咬唇,“好,你的時間如金,我耽誤不起。我走,我去醫院看我的媳婦去。”

    “她還在醫院?”宣瀟有點吃驚。

    “不然你以為她在哪裏?在逛街?上班?宣瀟,做人做到你這份上,即使再有成就,也是好悲慘的。因為你是我生的,我不能說太重的話,我隻能說我教子無方。”田華失望地搖了搖頭,“你爸爸還不知這件事,我真怕他知道了會打死你。”

    “媽,你到底在說什麽?”宣瀟蹙起了眉頭。

    “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小影懷孕了?”

    宣瀟沒有說話。

    “你原來是知道的,是真知道的,小影媽媽說的都是真的。”田華氣得直抖,忍無可忍,抬手“啪”地摑了宣瀟一記響亮的耳光。

    宣瀟愕然地抬起眼,印像中,他媽媽從來沒有打過他。

    “小影把手術通知單給你簽,你沒肯,是不是?”

    他繼續沉默著。

    田華揪著他的衣衫,憤怒地推搡著,“什麽時候,你的心這麽狠了,你不知道你差點害她死在街頭,如果再晚半個小時,她就與你陰陽相隔了。”

    “媽,你在胡說什麽?懷孕能有那麽嚴重嗎?”

    田華黯傷地耷拉著肩,“對,對,我在胡說,真希望我是在胡說。懷孕也要看是懷的什麽孕,小影她……是宮外孕,你不知道這個很容易死人的嗎?”

    轟,朗朗晴日下,突地響起一聲炸雷,把宣瀟炸成了片片。

    田華嘴巴裏的說的一個個詞就像一隻隻正扇動翅膀的蜜蜂,嗡嗡地在他眼前亂飛,飛過來飛過去,讓他心煩意亂。

    太突然了,宮外孕,這是一個多麽遙遠而又陌生的名詞。

    他記得她把手術單遞過來,他憤怒地推開,沒注意看一眼,還大聲對她吼著,說再也不要見麵了。他間接地差點害死她,不是嗎?

    就在那一晚,他還抱了另一個女人。

    老天,他都做了些什麽?

    這就是報應,這就是懲罰。宣瀟自責地閉上了眼,心抽痛得不能唿吸,腦子像進了水,手腳冰冷。

    “聽說你們要離婚,好的,就是沒這事,我也會勸小影離開你的,你現在還有哪點好?宣瀟……你去哪?”

    宣瀟突然像離弦的箭,拉開門,拚命地跑了出去。

    衝到門口,跨上車。一路上,車以一百碼的時速瘋狂地向前開去,他看不見紅燈,看不見行人,看不見景物,心裏麵隻有一個聲音,小影,小影,小影你在哪?

    他趕到醫院,直奔婦產科病房,在值班室打聽到了池小影的病房。走到門邊,他突然膝蓋發軟,一步都挪不動了。

    媽媽說,再晚半小時,她就和他陰陽相隔。半小時,三十分鍾,一千八百秒,不長,不長,短如瞬間,他後怕得渾身顫抖,冷汗浸濕了衣衫。

    “你進還是不進?”寧貝貝捧著束花對著擋住門的宣瀟翻了翻眼。

    宣瀟深唿吸,再深唿吸,拭去額頭的汗,“我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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