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天閉上眼睛,感受著拂麵的輕風中裹帶著的那一絲如蘭似麝的香氣,腦海中出現了一個美麗的少女。她明眸皓齒,鍾天地之靈秀,是唯一一個能夠住進他心裏的人。他知道,隻要他還念著她,即使再也不會相見,她也會永永遠遠地陪伴在他的身邊。

    眼前浮現出更早之前,少女稚嫩的麵孔。

    天和盛世的街道上繁華無比,車水馬龍,人潮湧動,摩肩接踵。世人都身處在光明普照的大地之上,卻從不曾注意,有那麽一群人,整日生活在無邊的黑暗之中,與這個世界背道而馳。

    他們,被世人唾棄,被世人憐憫,卻不曾被世人救贖。

    這個世界上,有光便有暗。此刻,一條幽森的小巷之中,正在上演著血腥黑暗的一幕。

    “不把饅頭給我們,打他!”幾個稍大一點的孩子正圍在一個身材嬌小的男孩身邊,對他拳打腳踢。

    男孩將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默默地承受著。盡管拚命反抗過,卻還是無濟於事。因為他太小了,而他旁邊卻都是一群大他許多的人。

    男孩用兩隻可愛的小虎牙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自始至終都一聲不吭,一雙小手緊緊地攥住一個白白胖胖的小饅頭——他隻知道,他已經餓了兩天了,手裏這個好心人給他的饅頭,將會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他的小臉上盡是汙垢,已經看不清長相,隻有那雙還算明亮的大眼睛倔強的忍著不讓已經泛出眼眶的淚水滴落下來。

    “你們在幹什麽?!”驀然間,一聲驚叫響起。

    眾人同時停下手中的動作,看向巷口處那道身影。

    夕陽的宇輝傾灑而下,落在來著的身上,為她披上了一層淡金色的薄紗。

    那一幕,縱傾他一生,也不會忘記。

    夕陽下,那個女孩一步步向他走來,像個誤入凡間的天使,救他於危難,還改變了他的一生。

    “來。”她向他伸出一隻白皙的幾近透明的玉手。

    他不敢抬起頭,所以隻能看到一襲輕靈的紅色紗裙,裙子的邊緣層層疊起,那裙子,絕非一般人可以擁有的。看到這裏,他將頭低的更深了。映入眼簾的,是自己破破爛爛的單薄衣衫,和鞋子上那個醒目的腳趾洞。

    那雙鞋,是一個平常人家的小男孩丟掉的。他在那個小男孩走後,悄悄地撿起那雙鞋,穿在自己的腳上,雖然有些寬大,但是至少有鞋穿了,不是嗎?

    可是此刻,與對方的天蠶絲裙相比,它是如此的不堪,如此的卑微。

    當他終於忍不住抬起頭的時候,他驚住了——那些毒打過他的乞丐,皆捂著肚子躺在地上,抽搐不止,他們嘴巴一張一合,卻連叫喊聲都發不出來。

    “他們……”他沙啞著嗓子,呆呆的看著眼前的景物。

    “一點教訓而已,是他們應得的。”頭頂,鶯啼一般空澈輕靈的聲音飄進他的耳中。她笑吟吟地說:“我向來隻揍該揍之人。”

    他抬頭的瞬間,看到的是一張不屬於人間的臉。那張臉的主人,比他大不了幾歲,卻生有一種從骨子透發出的讓人自慚形穢的高貴氣質。

    她一笑,似萬朵繁花齊盛開,美到了極致,讓人移不開眼。

    那時候的她,不過十三歲,便初具姿容,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

    她看著他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驚異,可是從那雙眼睛裏,他沒有看到旁人看他的時候眼底那濃烈的厭惡和害怕。

    “小弟弟,你叫什麽名字呀?”她依舊在對他笑,絲毫不避諱他臉上的髒亂,伸出自己如洋蔥白玉般的玉手,輕輕地捏他住的臉頰,柔聲問道。

    “我沒有名字。”無視掉那隻他臉上作亂的手,他低下頭,有些難過的說道。

    在這個世界上,出生卑賤的人,是不允許有自名字的,更別提姓氏。

    “那我給你起個名字吧。”女孩絲毫不奇怪他為什麽沒有名字。她隻是眨動大眼,微做思量,便不顧男孩願不願意,有些獨裁的道:“就叫帝天吧,希望你以後可以君臨天下,像段叔一樣厲害,那樣,就不會再有人敢欺負你了。”

    沒想到,這句看似玩笑的話語,最後竟是一語成讖。

    他思緒一動,眼前景物驟變。

    清風吹過,平靜的湖麵頓時泛起層層漣漪。一男一女兩人站在湖邊,閑閑的靠在一株樹幹上,任麵前的柳枝隨風飄蕩。

    豆蔻年華的少女看著煥然一新的男孩,輕聲笑道:“我救了你,你是不是要以身相許?”

    她輕輕地捏著男孩有些發黃卻依然滑滑嫩嫩的臉頰,水汪汪的大眼睛眯成了一道彎彎的月牙,笑得有些狡黠:“段叔對我說,我救了你,你就應該以身相許,知道嗎?”

    男孩無辜的睜大眼睛,眸子裏那一層一層的漣漪幾乎可以秒殺所有雌性生物。

    他比少女更加天真的說道:

    “可我是男子漢,不能以身相許。”

    看到少女眼裏立時升起的一層朦朧的薄霧,男孩急急改口道:“雖然不能以身相許,但是長大以後,我可以娶你。”

    少女這才破涕為笑。

    可是,當初許下的諾言,他還記得,她卻早已忘卻。

    思緒再轉,驀然迴首,恍若隔世。

    他聽到少女特有的清冷聲音,響在他的耳邊,帶著蠱惑的味道,說:“你不是想要保護我嗎?那就要好好習武,隻有比我強的人,才有資格保護我。”

    “小帝天,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她拉著他的手,踏進一座偏僻的別苑,在一個中年男子麵前停下,對他說:“這就是我常與你說的段叔,他可是化境巔峰高手。我敢保證,整個祁國也再找不出比他厲害的人。”

    那個布衣約素的男子肩膀很寬,看起來很憨厚。他用布滿老繭的大手拉著他,驚疑不定地道:“傲骨天成、重瞳自開,這是天生的帝王命相啊……此子,絕非池中之物,假以時日,必可化龍衝天。”

    他看著她,眼中是火一樣的熾烈,仿佛在看著複國的希望。

    她由衷的笑了,摸著他的頭頂,年少老成的說道:“小帝天,你可要爭氣。隻有變得強大了,將來才能保護你想要保護的人。”

    從那以後,他每天跟著段叔習武,閑暇時,還會教他用兵之術、戰略之術與機關之術。

    他本是天生的練武奇才,有了段叔的教導,他的進境一日千裏,很快的,便達到了突破化境的瓶頸。

    她經常會來看他,與他交流武道心得,與他切磋劍術。隨著他的武功一日日突飛猛進,她來的,也越來越少。

    終有一日,當他當作笑言,再度提起那個約定時,換來的,卻是少女一個淡淡的笑。

    “這天下間的男子,沒有一人可入我眼。世上的女子皆三從四德,以夫為天,這是何等的悲哀。我瑾陵妃雖為女兒身,卻也不需要依附於任何人。你信不信,我可以讓天下男子皆臣服在我的腳下?”

    “你已經做到了。”他說,“身為天下第一美人,世間有多少男人願意拜倒在你的裙下,恐怕數也數不清。”

    沒有人能拒絕美人,更沒有人能拒絕如此名利的誘惑。能將第一美人收入帳中,定會寄此得到天下人的矚目。如此名利雙收之事,該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可她卻不甘以美

    色使人跪服,她要的,是——

    “拋開這一切,僅僅以我自己的手腕,也能在這大爭之世占有一席之地。”

    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已經是三年以後。

    那天,正是他突破化境登臨武道巔峰之日。他在那片她最常去的楓樹林中,等候了一天一夜——那是他們常去練劍的地方。

    他本來是想給她一個驚喜的。

    卻不想,等到的,不止有她,還有他。

    她滿臉都是小女兒的嬌羞之態,在此之前,他從未看到過她那樣開心。

    她牽著他的手,微笑著向他介紹:“他叫白堯,是我選定的良人,此生此世,我都要與他攜手終老。”

    他麵容僵硬,道:“可是,他是祁國的皇子……”

    她臉色微變,打斷他的話:“你不要再說了。那些事,與我何幹?我隻知道,旁邊站著的,是我愛的人。我想,就算段叔知道了,也是會祝福我的罷。”

    強忍著心中的酸楚,他大方的伸出手,道:“我叫帝天。”

    他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同樣是男人,他怎能看不懂眼前這個大男孩看向瑾陵妃時,眼中那抹揮之不去的情愫?這個一看便是人中龍鳳的年輕人,竟然在覬覦他的女人。

    他風度不減,微微頷首,握住了他伸出的那隻手,道:“幸會。”

    他嘴角微動,聚音成線,傳聲道:“你若敢負她,我就算死,也不會放過你。”

    他告訴他,如果你能給她幸福,我願意放手。但是我的放手,是為了她,而不是因為你。

    再不看他身旁的女子,他果斷轉身,換來愛駒,一個縱身躍上馬背,對站在原地的兩人說道:“我隻希望你能幸福。現在,看到你這麽快樂,我也替你開心。瑾陵妃,我走了,後會有期。”

    ——雖然我一直在愛著你,可是當看到你眼角眉梢那抹淡笑的時候,我感覺,那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隻要你幸福,無論這幸福是誰給予的,我都會感謝他。

    愛一個人,不一定非要得到,隻要她喜歡,我就歡喜,不是嗎?

    有時候,放手,才是最好的成全。

    她本是聰慧的女子,怎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可是,她一直都隻是把他當弟弟看而已,所以她佯裝不知。

    瑾陵妃神色有些複雜,忙問道:“你要去哪?”

    “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安

    身。”他頭也不迴,道,“我要去屬於我的地方。”

    “你還會迴來嗎?”

    “或許不會了。”他怕自己會不夠灑脫,於是不再遲疑,揚鞭策馬向前,隻留下一句:“有緣自會再相見。”

    原地,瑾陵妃望著他的背影漸遠,慨然一歎,問道:“他剛才對你說了些什麽?”

    白堯不答,隻是定定的看著她的眼睛,輕聲道:“他恐怕,會是我遇到的最強對手。”

    “小帝天,他很聽我的話。”她抬頭,定定的看著他,說:“所以,隻要我還存在一天,你們就永遠不會成為敵人。因為,我太了解他了,他是不會與我的丈夫為敵的。”

    “但願吧。”黑眸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想起帝天的那雙眼睛,他眸光更加深沉了。

    “有些事情,是由不得自己的。”

    自小在權利的漩渦中掙紮,被欲望的滾輪傾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權利麵前,一切都沒有絕對。

    日月無法並存,一山難容二虎。兩個同樣耀眼的男子生在一世,注定隻能為敵。

    日月無法共存,一山難容二虎兩個同樣耀眼的男子,注定隻能為敵。

    此時此刻,若是帝天知道他的想法,一定會大笑出聲,嘲諷他的以己度人。

    二十二年後的今時今日,他已是君臨天下的一代傳奇帝王。他壹戎衣而有天下,統禦萬民,天下共仰,世人視他如天、如神,將他譽為“千古一帝”。

    他統禦的疆土,民安物阜,堯風舜雨,時和歲稔,在他的統治下,百姓皆鼓腹擊壤、康衢之謠,開創了從古未有之盛世。

    武道之上,他已是化境巔峰,站在人間的最高峰,與當年的段影不相上下,可稱為絕代高手。

    可是他在進步,她也在進步。如今的她,早已突破造境,淩駕於所有絕代高手之上,實力深不可測,單論武功,足以稱作真正的“天下第一人”了。

    他帝天,到底還是配不上他啊。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後亦是如此。

    高高的玄冰王座之上,他自嘲的笑了——你隻道我想要的是天下,殊不知,這天下,若是不能與心愛之人共享,即使得到了,又有什麽意思?

    看著牆上的畫像,他:“我不是白堯,沒有他那般悲天憫人的胸懷,這天下蒼生與我無關。我所在乎的,自始至終,就隻有你一個。瑾陵妃,你何時才能懂得朕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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