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木境東土,鳳鳴國邊陲,鳳山老礦。


    窗外的夜色深沉,如窩棚一樣的屋子裏卻亮著光,一盞破舊的油燈燃起火苗一簇,在桌角放出光芒來。


    由於用的是最劣質的燈油,這破屋中的味道便很糟,桌邊還放著兩個破碗,和乞丐們掏錢用的道具很像,隻是洗的更幹淨一點。


    一個碗裏放著水。


    另一個碗裏是古怪的黑色液體,有濃烈的草藥味。


    屋中僅有的木板床上沒有被褥,隻有幾件打了補丁的衣服丟在那。


    夜色很安靜,甚至能聽到旁邊窩棚中的乞丐發出的鼾聲,還有更遠處的鳳山街上,喝醉的礦工們談笑的聲音。


    屋中跳動的燈火,在粗糙不平的地麵上拉到一道身影。


    這影子屬於一個坐在床邊,握著書的人,而被拉長的影子,似乎填補了這個一貧如洗的地方,讓它看上去不是那麽空蕩。


    穿著破衣服的年輕人,在昏暗的燈火下,翻過一頁書,他昏暗的臉上充滿了營養不良帶來的消瘦,身上的長衫也打了補丁,漿洗的都些發白。


    盡管頭發依照書生樣式打理的整齊,但並沒有給他增添一絲讀書人的氣質。


    相反,因為總佝僂著腰,讓他看起來有種病態的不健康。


    而從生活的地方來看,這處窩棚,也不像是一個能讓他安心讀書的環境,他臉上有掩飾不住的愁苦,完美的符合“落魄”這個詞的定義。


    他肯定有些無法排解的心事,隻能在這個死寂難耐的夜裏,隻能通過看書來消遣寂寞。


    “夫子曰...”


    “閉嘴!”


    他剛起了個頭,還沒讀出書中聖賢句,就被一身粗魯的喊叫打斷。


    來自旁邊的窩棚,看來他的“鄰居”今天的乞討並不順利,這會聲音中都帶著無處發泄的憤怒。


    書生被嚇了一跳,訕訕的笑了笑,又在心中誹謗了一句,這惡乞丐招惹不得,不得聖賢禮節,若是惹得他怒起,自己又要被打一頓。


    於是,書生選擇在心裏默念。


    “夫子曰...”


    “閉嘴!這麽晚了還念詩,讓不讓人休息了?”


    同樣是剛起了個頭,又被一聲嗬斥打斷。


    但這一次,聲音不來自窩棚外。


    來自書生心中。


    直接在他腦海裏響起,震得書生臉色煞白。


    他像是見了鬼一樣,慌忙的丟了書,前衝兩步,抓起那盛著藥的破碗,大口的飲下一口,又捏著古怪的手印,在原地轉著圈子,嘴裏還念念有詞。


    “別試了,沒用的。”


    心裏的聲音再次響起,多少帶著一絲無奈。


    “我都說了很多次了,我又不是鬼,你喝再多符水,念再多驅鬼咒都沒用。更何況,你那符水的方子,是十吊錢買來的。


    所謂的驅鬼咒,更是買一送一附贈的。


    江梓恆,我知道你們這個世界有鬼神,也有修士,但隻花十吊錢,就想學會真法術,你未免有點想的太好了吧?”


    “你占我心魂,又欲取我軀體,還日夜擾我心境,不是鬼物?又是什麽?”


    書生一邊閉著眼睛念念有詞,一邊在心裏罵到:


    “至於錢,你還有臉說!


    這幾年為了驅走你,我讀書不成,家財散盡,父母雙亡,還惹了人命官司,不得不躲在這個窮鄉僻壤裏。


    和惡丐為伴!


    這都怪你!


    你害我已經害得夠慘了,你還要怎樣?”


    心中那個聲音沉默下來。


    幾息之後,他的口吻越發無奈些。


    說:


    “你讀書不成,是因你自中了童生就開始不務正業。


    父母雙亡,也是染了時疫,又不是我下的毒。


    至於家財散盡,你還賴到我頭上?你抽了風要把家產捐給那寺廟老騙子為你驅鬼時,我少勸你了?


    是你自己不聽罷了。


    還有人命官司...


    嗬嗬。


    若不是我提前提醒你,你早就被人綁了,賣到相公堂子裏,還有命逃到這鳳山裏?”


    那聲音停了停。


    又說到:


    “我也不想的,江梓恆,如果有得選,我絕不會和你這樣迂腐無能的家夥共存這麽多年,這幾年,我可是一直看著你的。


    你有多廢物,我一清二楚,別把你的鍋,甩在我身上!”


    “那你走啊!”


    書生的語氣變得怨恨起來,他大喊到:


    “我既如此廢物,你為何還要賴著我?你走啊!帶著你那顆鬼樹一起滾!都是因為你這鬼物纏身,我才這麽倒黴的!


    我變成現在這樣,都是你的錯!”


    “你以為我不想走嗎?”


    那個聲音並沒有和江書生爭吵的意思,眼看著這書生又魔障了,那聲音便低沉的斂去。


    “我不知道是誰把我送到這個世界的,但我想,他肯定很恨我,所以才讓我老江和你綁在一起。


    他肯定是在用這種方式折磨我。


    你但凡有點出息,有我幫你,你也不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唉,或許是我上輩子沒做好事,才落得這個下場。


    你這廢物。


    就是我的地獄。”


    耳聽那個聲音,漸漸消散,書生江梓恆依然不滿,他大喊大叫著讓它出來,和他對質,這份吵鬧,惹惱了周圍幾個窩棚的乞丐。


    他們惡狠狠的擼起袖子,準備揍這酸子一頓。


    但眼見他一個人在窩棚裏大喊大叫,如瘋魔附體,一個個便又停下手來。


    “唉,這書生,怎又抽風了?”


    “別管他,他逢人便說自己體內有鬼,看著就不正常,興許早前就是個瘋子了。”


    “我還看到他經常一個人自己和自己說話,嘖嘖,年紀輕輕,細皮嫩肉的,真慘。”


    乞丐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了幾句,這夜裏不睡覺,看一個瘋子發癔症也挺沒意思的,沒過多久,他們就各自說著晦氣,迴去自己窩棚裏了。


    江書生鬧了一陣,自己也累了。


    困頓至此,一天都水米未進,累了之後,便也不在看書,吹了燈,就躺在光板床上,嘟囔了幾句,便睡了過去。


    隨著鼾聲響起,江書生的意識中,某個角落裏,另一個靈魂卻毫無睡意。


    他的長相和江書生有七分相似。


    但眉宇之間並沒有太多愁苦,隻是沉默著坐在那裏,就像是從夜空中眺望人間,能看到唿唿大睡的江書生。


    在他身後,有一顆植根於意識中的小樹。


    蒼白的光聚成那樹的枝幹,如盆栽一樣,樹枝光禿禿的,分成七股,伸向四周,沒有花,沒有葉,說是一棵樹,更像是岩石製作的雕塑。


    “自醒來到現在,已三年了。”


    那個靈魂靠在怪樹邊,伸手撫摸著身邊冰冷的樹枝,他低聲說:


    “你都從一顆種子,長這麽大了,我卻還是被困在這裏,連自殺都做不到。被他叫‘鬼’叫了整整三年,我自己都開始懷疑。


    我是不是他幻想出的東西。


    偏偏這見鬼的玩意把我困在這裏,進出不得,連幹掉那個廢物都做不到,整天嘰嘰歪歪,都快被他煩死了。”


    他撫摸著身邊光禿禿的樹,說:


    “寶樹啊寶樹,你應該就是我的‘金手指’吧,但你又不開花,又不結果,樣子也醜陋,當個工藝品都不夠格。


    你到底有什麽用呢?”


    樹不會說話,也就沒有迴答他,隻剩下這個被困的靈魂在此處自言自語。


    “喂,書生,睡了沒?”


    幾息之後,他開口說:


    “我挺無聊的,聊一會唄。”


    江書生被驚醒,又狠狠罵了一句,便抓起破衣服,捂著耳朵,扭過身,繼續去睡。


    “書生!”


    又過了幾息,聲音再度響起。


    “書生,別睡了。門外有人來了,好幾個,帶著家夥,來者不善,小心點。”


    書生聽到,立刻起身。


    這鬼物是好是壞不清楚,但過去三年裏,四處流浪的書生,確實靠鬼物的提醒躲過了很多麻煩。


    這個鬼物很狡猾,也很有見識,每每都能讓書生化險為夷。


    惹上人命官司那次,是意外。


    畢竟無論什麽樣的男人,在遭遇菊花不保的威脅時,都會奮起反抗的。


    他抓起手邊防身用的木棍,躲在床邊,小心打量著窩棚之外。


    十幾秒後,一夥人一擁而入,不等那書生反抗,便有膀大腰圓的人將他製住,臉上還狠狠挨了一拳。


    待他被人用繩子綁起時,他才認出了眼前來人的身份,便大聲喊到:


    “放開我!你們放開我!唉,別拉,莫要打!斯文掃地,當真是斯文掃地!別拽頭發!那十吊錢...


    不是已經和黃管事說好,為他當賬房算賬抵債嗎?”


    “是說好了。”


    為首一人滿臉橫肉,帶著幾絲惡笑,對被綁起來的書生說:


    “這不就來請江先生,去見我家管事嗎?莫要多說,隨我們來吧。”


    說完,便有破布塞進他嘴裏,又有個麻袋套在頭上,隨著書生嗚嗚的掙紮,便被帶出窩棚之外,上了輛馬車,往礦坑中去。


    旁邊窩棚裏的幾個乞丐旁觀了這一幕,他們你看我,我看你,最終不發一言,迴到自己的窩棚裏,蒙著頭繼續睡。


    那是如意坊的人。


    是鳳山礦的土皇帝,在這礦山裏,沒人敢管他們的事,不知道江瘋子惹上了什麽麻煩,但那絕不是幾個乞丐能管的。


    “你又惹上自己解決不了的麻煩了,倒黴蛋。”


    江書生在搖晃的馬車裏,心頭惶恐時,便聽到腦海中那個聲音響起。


    慢悠悠的,帶著一絲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語氣。


    他說:


    “要我幫你嗎?”


    “這繩子綁的一塌糊塗,手法低級的很,動肩膀先把它慢慢鬆下來,不要急,你左手邊那人腰間掛著把匕首,伸手就能摸到。


    別急動手。


    等我告訴你時機,拔出匕首就往右邊刺,別留力,紮他脖子或者右腿大動脈,隻紮一下就好,然後用匕首製住他。


    這些隻會耍狠的小混混好對付的很,隻要嚇住他們,你要脫身很簡單。


    照我說的做,沒問題的。”


    “不。”


    被麻袋套著的江書生悶聲說:


    “我和黃管事說好了,隻是十吊錢,我會還給他的,黃管事是個講道理的人,我會和他講道理。


    不要你多事。”


    “講道理?嗬嗬,好吧。”


    他腦海中那個聲音又一次斂去,帶著幾絲譏諷,說:


    “當初就讓你別找地頭蛇借高利貸,弄錢的方法多得是,你事事都不聽我的,那就隨便你吧。”


    “我倒想看看,你怎麽和他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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