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之雨,已經超脫了劍術的範疇。


    那是道的氣息。


    這一片連綿的劍氣,看似柔和,卻暗藏鋒銳之意。


    這一點,作為劍修的銀狐,體會極深。


    但劍之道勢,至少也是要侵淫數十年,修為臻至三品的劍道巨擘,才有可能涉足的領域。


    這個年輕人,卻就這樣施展了出來。


    銀狐心中升起難以形容的驚駭。


    但若僅是如此,尚且還好。


    畢竟這個世界有無數天驕,那位年紀輕輕便受封劍首的江繡衣,便是其中之一。


    甚至一些古老存在轉生之身,也能做到一些驚天之為。


    但讓銀狐不敢相信的是。


    那八名神秘人封禁靈氣的陣法明明已經成型,這年輕人卻未受到絲毫影響!


    實乃詭譎。


    片刻之後,如雨一般的劍氣,終於緩緩消散。


    天地間再露清明。


    江南細細品味這方才的一劍。


    道行突破五百年的關口後,他的劍術神通仿佛脫胎換骨。


    他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這樣的感覺。


    但當他突破後第一次提起劍破滅火海的時候,冥冥中便有一種奇妙之感。


    以往,他的劍術僅僅是按照流程——施展神通,劍氣爆發,行殺伐之事。


    作為施術者的江南,既不懂其中之意,也看不懂他人劍招。


    但如今,卻是不一樣了。


    當握住劍柄的那一刻,無數劍術,劍招,劍理都心意通明。


    他的劍光中,也不僅僅是劍氣的堆砌,而是出現了更為玄妙的東西。


    想到雨,他的劍便如雨一般連綿陰柔;想到火,他的劍便如火一般狂烈迅疾。


    一瞬間,江南心中明悟,嘴角不禁勾起笑容。


    如今即便不依靠劍術神通,隻要給他一把劍,他仍然能圓融意會,如臂指使。


    這是從“術”至“道”的明悟。


    撫下心中之喜,江南緩緩走向最開始出現的那個被稱為叁號的黑袍人。


    他的頭頂的兜帽已經在劍氣的衝刷下破碎,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臉。


    約莫四十歲,滄桑的臉上和玖號一樣,布滿漆黑的紋路。


    方才,八名黑袍人在劍氣的傾軋之下,隻有他尚還殘存一息。


    其餘七人,早已經在劍雨中化作齏粉。


    唯有地麵一絲絲淺淺血跡,作為他們曾經存在過的證明。


    而唯一存活下來的叁號,也是被劍氣斬碎了識海與經脈,已是廢人。


    這是江南操控劍雨刻意為之——破碎識海而留他性命。


    如此精巧的控製,換了以往的他,是絕難以做到的。


    但今日,卻是極為輕巧。


    望著那惡鬼一般的年輕人,微笑著朝自己靠近。


    叁號的心頭,升起絕望。


    他現在經脈盡碎,識海崩潰,連自盡都做不到了。


    “告訴我,你們是誰,又奉誰人之命,意欲何為?”


    江南居高臨下地看著叁號,緩緩道:“或者,等我殺了你後,你再說也無妨。”


    “相信我,死人也是可以說話的。”


    最後一句話,破滅了叁號的決心。


    他露出頹喪之色,緩緩開口:“我叫叁……”


    話未說完,他臉上的一條條漆黑紋路,忽然像是活了一般!


    像蜈蚣一般扭曲起來,以極快的速度竄進他的七竅!


    然後,爆發出劇烈的高溫!


    漆黑的火焰,在紋路上升騰而起!


    在叁號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他的整個身體被點燃,口鼻噴出烈火,渾身都是燃燒起來!


    化作灰燼!


    連同他的靈魂一起,完全焚燒!


    身死魂滅!


    僅僅一眨眼的功夫,一個好好的大活人,就化作了漫天飛灰。


    江南連忙施展通幽之術,想要捉住叁號最後一縷殘魂。


    但抓了個寂寞。


    暴虐的火焰,沒有留下一點東西。


    江南臉色陰沉,一言不發。


    他是看出來了,叁號背後的天庭餘孽,早就預料到了這種情況。


    那些漆黑的紋路,便是殘酷的禁製。


    一旦黑袍人們妄圖說出不該說的話,那禁製便會激活,將其宿主本身完全隕滅。


    以確保不會泄露消息。


    江南有些失望,最後再施展通幽之術,嚐試著抓去另外幾名黑袍人的靈魂。


    但終究一無所獲。


    隨著他們的身死,靈魂也一同破碎了。


    那些天庭餘孽,沒有給任何機會。


    不過正因如此嚴酷的防備,更讓江南確定,他們所圖不小!


    此刻,銀狐也走進小鎮。


    許是害怕被江南當做敵人,他在遠處便開口自報身份,“這位公子,我是繡衣府暗探,前些日子簡繡衣來時我們是有見過的。”


    說罷,他有些擔憂地盯著江南。


    畢竟,當初兩人相互之間隻是遠遠一瞥。


    對方記不記得他,還說不一定。


    江南轉過頭,很快便從腦海中翻出了對方的身份。


    但此情此景,也不能完全排除這人是敵人喬裝。


    江南抬劍,銀狐便停下了腳步。


    沉默片刻,江南開口問道:“你是繡衣府暗探?”


    對方點頭。


    江南又道:“那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如實迴答。”


    銀狐:“好!”


    他知曉了,對方這是還未完全信任自己,要以一些問題來試探自己。


    江南沉吟片刻,才開口道:“繡衣府所有直指繡衣裏,誰最能闖禍?”


    銀狐:“?”


    這是什麽奇怪的問題?


    他原本以為,對方會問他一些繡衣府編製,規模,人員情況等私密的問題。


    他也有把握能夠答上來。


    但他想多了,這些東西江南自己都不知道。


    沉默片刻,一條身影浮現在銀狐的腦海中,他試探著開口:“難道是……王繡衣王淳允?”


    聞言,江南點頭,“我相信你了。”


    銀狐:“……”


    他從來沒有想過,王淳允的大名竟然能成為口令一般的存在……


    但仔細想想,如果不是在繡衣府待了足夠長時間的老人,怕是答不上這個問題的。


    若是這次能活著迴去,要不要申請上頭,把這作為一條正式口令?


    雜亂的思緒在銀狐腦中浮現。


    正在這時,江南打斷了他的思緒。


    “銀狐,你可知道簡繡衣如今身在何處?”


    銀狐心頭一凝,暗道這年輕公子果然和簡繡衣關係莫逆。


    “公子,簡繡衣已經於十日前前往洪州主城。”銀狐拱手,


    “公子還請跟我來,我們還有兩名同伴就在不遠處。”


    途中,銀狐開口問道:“還未請教公子名諱?”


    江南亮出繡衣令牌:“我姓江,外指繡衣。”


    銀狐一愣。


    江姓外指繡衣?


    驟然間,那驚豔的劍招又浮現在他的腦海,與此同時一個在繡衣間傳奇般的名字,湧上心頭。


    “江……江南?”銀狐喃喃,有些難以置信,“可是您的樣貌……”


    江南身形變化,短暫地恢複原本的模樣,“易容之術罷了,不足掛齒。”


    確定江南的身份後,銀狐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震動。


    一時間,江南的一些事跡浮現他的心頭。


    不僅在烏鐵國助廣式斬殺獸魔,成供奉之位;還於渭水流域敗退西域九常寺……


    這些傳聞早已經在繡衣府中流傳遍了。


    更讓人心神震顫的是,銀狐當初在洛陽道準備進駐洪州時,聽聞江南在東境仙墓對峙金翅大鵬,最後使西域割地三千裏的壯舉!


    更讓江南在諸多繡衣中,口口相傳。


    銀狐如何也想不到,他今日竟然見到了真人。


    於是,他的心裏愈發誠惶誠恐,態度也更加恭敬。


    片刻後,兩人迴到藏身的山洞。


    黑鷹與白鴿等候在洞口,他們方才皆是目睹了小鎮的戰鬥。


    心中驚訝於江南的戰鬥力。


    黑鷹是個直性子,見江南與銀狐一同迴來,嘖嘖讚歎道:“小兄弟你可是真是厲害,啪啪幾下就幹倒了那群狗娘養的!”


    說罷,自然而然地伸手要拍江南的肩膀。


    銀狐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喝道:“黑鷹,不得無禮!這位是江南江繡衣!”


    黑鷹的表情猛然一滯,手懸在半空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江南莞爾一笑,“大家都是為朝廷辦事的同僚,無妨,無妨。”


    銀狐這才鬆了口氣。


    同時對江南的觀感更好了幾分。


    他們身為暗探,地位本就要比繡衣使低上一頭。


    雖然不至於被盛氣淩人,但大多繡衣使都是拿他們當做下屬使喚的。


    江南卻表現得極為和氣,完全沒有一絲驕縱之氣。


    “江繡衣見笑了,黑鷹就是這個臭脾氣,您別往心裏去。”


    銀狐又指著另外一個瘦小的男子,“這是白鴿,我們的情報工作都是他在處理。白鴿,給江繡衣說說如今的形勢。”


    白鴿拱手,將暗探所收集到的情報皆是告知了江南。


    聽完後,江南陷入沉默。


    既然銀狐等人的消息傳不出去,那當初自己所放飛的靈氣紙鶴,多半也是被攔截了下來。


    換句話來說,如今的洪州就像一個巨大牢籠,進得,出不得。


    更讓他在意的是,洪州本土的修者皆是被調走這一點。


    從瀧城那邊,他知曉了幕後黑手正在捕捉當初中立的精怪。


    如今,又得知他們還聚攏了人道修者……


    隱隱間,江南仿佛感受到了一張巨大的網,籠罩了整個洪州。


    他麻了。


    我隻是想點個燈而已。


    為什麽總能碰上這種破事兒?


    還都跟那群天庭餘孽有關。


    天庭所修之法來自青燈,自己的神通也來自青燈。


    明明是雙倍的快樂,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江繡衣,我等接下來應當如何行動?”銀狐看著陷入沉思的江南,開口問道。


    江南沉默片刻,才道:“我準備前往洪州主城,你們若是願意,可以跟我一起來。”


    現在洪州邊境有封鎖,銀狐派出去送信的人至今還杳無音訊。


    多半已經是兇多吉少。


    簡潯又去了主城,如今還不知道那邊是個什麽情況。


    在此地坐以待斃,也不是辦法。


    況且洪州雖然封鎖了邊境,但封得了一時,封不了一世。


    天庭的餘孽們定然也是知曉這一點,他們這般行為,隻是在拖延時間而已。


    江南不知道他們拖延時間是想做什麽,但作為早已經結成宿怨的敵人。


    你想做什麽對我不重要,你做不成,對我很重要。


    銀狐三人對視一眼。


    “江繡衣,我們願與您一同前往。”


    話音落,洞外響起一聲沉悶的雷鳴。


    銀狐臉色一變,急忙探頭望去。


    隻見天穹一片清朗,萬裏無雲。


    他露出警惕之色。


    既然不是天象變化,那很有可能便是敵人來了。


    黑鷹與白鴿也是警惕起來。


    唯有江南,他神情呆滯了片刻,然後竟然露出一絲笑容。


    “江繡衣?”


    “無需擔心。”江南繞過有些風聲鶴唳的銀狐三人,看向外麵的天穹,幽幽開口,


    “隻是我的一位朋友,睡醒了。”


    .


    遠在千裏之外,洪州主城。


    洪州主城同樣靠海,隻是未通航運,其中百姓也是富貴人家,所以自然沒有曾經瀧城的繁華和嘈雜。


    刺史府深處,一間寬闊的書房內。


    一個年輕的男子坐在椅子上,隨手翻閱這一本古籍。


    而作為洪州一把手的刺史,此刻卻是垂手立在門口,目光呆滯,一動不動,宛如僵硬的雕塑。


    在那年輕人身旁,一渾身籠罩在黑袍內的人影忽然出現,發出沉悶的聲音,


    “三殿,方才有八支棋子,被吃了。”


    年輕人手捧古籍,應了一聲,看起來並不在意。


    那人影又道:“上尊來信,說四殿隕落在東境,讓您也謹慎一些。”


    此刻,那被稱為三殿的年輕人,才饒有興趣地放下書。


    “哦?那廢物死了?”


    他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悲慟,更像是嘲諷,


    “我早便說了那等半路出家的廢物靠不住,上尊卻總是不信。”


    “那廢物本身脆弱便也罷了,還非要仗著一頭失勢的蛤蟆,去追虛無縹緲的仙墓,簡直愚不可及。”


    人影沉默。


    有些話三殿敢說,他卻不敢妄加評論。


    “那人類女修怎麽樣了?”片刻後,三殿悠悠問道。


    “稟三殿,那人類女修闖入禁地已經過去十日,如今正與兩名長老對峙,敗下陣來也隻是遲早之事。”人影恭敬道。


    三殿點點頭,又道:“記得通傳二位長老,留她性命,那女子所修之天魔種是鍛造棋子的好料。”


    “遵命。”人影恭聲應是,然後悄無聲息消失在屋內。


    三殿繼續拿起桌上的古籍,那是一本棋譜。


    他將目光投進其中,仿佛透過棋局,看到了整個洪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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