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門的專業一般是普通人家孩子的奮鬥方向。像陸初辰這樣社會地位穩定了的家庭,通常是去名校進修哲學,人類學,藝術史,國際政治之類,或從事科研,享受更高意義上的精神人生。


    這個問題讓陸初辰有些怔忪,隔了漫長的迴憶,又將他釘在了時光的原地。


    為什麽會違背父親的想法,追隨母親的步伐,又進入心理學這個領域呢?


    撥開迷霧般的時光,依稀看見四五歲的他,穿著規整的小禮服,每日坐在母親的辦公室裏等她下班,在台燈下畫畫。


    總有客人來拜訪,看見他不由驚歎,親昵又討好地逗他玩,詢問他名字。而他總是很禮貌又乖巧地迴答。


    有天早餐桌上,智能管家將雞蛋布丁端上來,他忽然仰頭問道:“媽媽,他們總問我為什麽叫這個名字?”


    “初辰,就是拂曉的星辰。代表希望。”母親正在看病曆報告,示意他趕快吃飯:“以後再有人問,你就這麽解釋。”


    見他眼睛忽閃著似懂非懂,父親衝他神秘笑道:“這也是你媽媽幫助別人的辦法,讓病人內心充滿希望,是心理學上很有名的‘希望療法’。這是我們給你的祝福。”


    宋芸開設的私立心理醫院,在國際上也享有盛譽,每天都要接待各種身份的病人。談論起學術領域,她在餐桌上難得多了點話:“人類能夠創造奇跡,就是因為人類相信希望。你要永遠相信它,今後人生的道路,才不至於很痛苦。”


    “謝謝爸爸媽媽。”雖然不太明白,但他崇拜地點頭:“我記住了!”


    那時在醫院裏的玩伴,除了機器人和護士,就隻有一個同齡小女孩,她的父親是企業高管,也是心理醫院的常客。


    她抱著玩具模型,精致昂貴的連衣裙沒有遮住身上挨打的傷痕,問:“為什麽大人也會哭?我以為隻有小孩子才會哭呢。”


    他問:“你爸爸又哭了嗎?”


    她對他豎起食指放在嘴邊,做了個噓聲的手勢,癟了癟嘴。


    他也沒有想通這個問題,隻感慨:“當大人真可怕。”


    但這個疑問,伴隨著一年後小女孩的自殺,讓他在成長的道路上無師自通。


    她的父母坐在醫院辦公室裏哭得撕心裂肺,懊悔地用頭撞著地麵。而他就站在門外,因為強烈的情緒感染,空氣中都彌漫著悲傷,他也跟著落下眼淚。


    原來大人的痛苦穿透力這麽強,歇斯底裏直擊靈魂。大人並不是他想象的那樣堅不可摧。


    “爸爸,死亡不是很可怕的嗎,為什麽還有人會自殺?”迴到家裏,坐在花園中,六歲的他鼻音濃濃的問父親。


    母親經常參加國內外的學術會議,所以偌大的家中,通常是父親照顧他。父親摘下眼鏡,擱在手邊的書上,想了想。


    “因為啊,你長大就明白了,有時候人活著,心理上的痛苦遠遠超越了生理死亡的可怕。”


    “啊……”他睜著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父親。活著有什麽可苦惱的呢?上學、玩玩具、打遊戲會生出這麽多苦惱嗎?他玩遊戲就算輸掉,也隻是沮喪一下呀。


    父親抬起頭,看向遠方:“能夠幫別人遠離痛苦,讓人快樂地活著,不再尋死,是件很崇高很有意義的事。你媽媽很了不起,她就是為了救這些人而存在的。”


    這是很神聖的事情,陸初辰從來沒有懷疑過。


    “嗯……”他似懂非懂地點頭,低落地坐在石凳上晃著腿,目光落在小女孩的合照上,眼睛又有些發紅。“那要是說了不好的話,是不是也會害死人?”


    “是有這個可能……”父親剛說完,就見他淚光閃動,嚇得改了口:“但你也不要擔心太多。”


    “我和她因為積木吵架,我說她太笨了,這麽簡單的都搭錯,她哭著跑出去了……”


    父親歎氣,擦掉他的眼淚安慰他:“以後記得不要說傷人的話就好。你還會交到新朋友的。”


    .


    陸初辰陷入迴憶中,眼前眾人的麵容似乎模糊了,哄笑變成了背景音,其他人紛紛訴說著對末世結束後的憧憬,空氣中飄著樂觀希望的意味。


    他端著一杯酒,走到陽台上,看著城市中荒蕪參差的夜色,思緒迴到了二十年前。


    小時候他始終心存自責,大概是那對夫妻哭得歇斯底裏的模樣,深深地紮入了眼中。


    那幾年小學自殺率不斷上升,受政府的委托,母親的醫院為全市小學做心理義診,他也會去參觀,等媽媽一起迴家。


    那天是去一個生源很差的小學,在這裏上學的孩子,父母都是做著社會地位很低的工作,或者幹脆領政府發放的社會金,靠人工智能養活自己,每天無所事事,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義診要很晚才結束,他在這所有點破舊的學校裏轉了一圈,驚訝於牆上竟然還有粉筆塗鴉,忽然,聽見樹林後傳出幾個兇戾的聲音。


    “踹他肚子!還敢打人,今天不打到你叫爸爸不停手!”


    “你搞笑吧,他本來就不知道是誰的種,聽說是黑人強.奸生出來的呢,你要當黑鬼嗎?”


    “他長得這麽白,那黑人基因突變啊?隔壁老王的還差不多。”


    ……


    充滿侮辱的哄笑聲中,被打的那個人始終一聲不吭。


    究竟罵了多少,時隔太久已經不記得了,在那些惡毒的話中,他一瞬間想到了父親的告誡。


    人是很脆弱的,而語言是刀。


    樹林後是個水窪,剛好過了雨季,形成一個小小的湖,湖邊圍著幾個高年級男生,正在毆打一個人,聽見他的腳步聲抬起頭,眼神有片刻陰鷙。


    他記得自己和他們糾纏了很久,還掏了錢,最後終於讓那些人離開。被打的男生從地上爬起來,身上的校服髒兮兮的,還有兩個沒拍幹淨的腳印。見陸初辰走來,他隻是掀一下眼皮,大概這個反應太麻木了,陸初辰反而不知所措。


    接著男生伸腳往水裏試探。


    他嚇壞了,想要攔住對方,又要帶他去見自己的媽媽,讓著名心理醫生開導他。男生被磨得不耐煩,幹脆起了逗他玩的心思,攤在地上說:“找宋教授不如找你啊,你這麽搞笑,當醫生給我開導開導吧,你叫什麽名字?”


    陸初辰嘴巴張了張,懵掉了,他這是要做自己的病人嗎?第一個病人……


    他忽然緊張了起來,手都不知往哪裏放:“我叫陸初辰。你呢?”


    男生沒有迴答,漫不經心道:“哦,挺不錯的名字嘛。”


    “這名字是爸爸媽媽給我的祝福,代表希望的意思,”陸初辰很自豪地解釋自己的名字:“我媽媽說,人能創造奇跡,就是因為相信希望。你要是相信它,就不會這麽痛苦,什麽都會變好的。”


    “邪.教頭子也是這麽說的。”男生對此不以為然:“再說要是看不到希望呢?”


    他被問住了。但想了想父親的話,小小的聲音柔軟又篤定道:“如果沒有希望,就創造希望。”


    “自欺欺人。”對方嗤了一聲:“你什麽心理醫生啊,打迴去重煉。”


    他作勢要走,陸初辰忽然蹦出一句:“剛才你挨打的時候,有沒有希望有人來救你?……你看,我就出現了呀。這算不算?”


    男生沉默了一下,目光沉沉地看著他。


    “我從來沒有希望誰來救我。”他說完起身往迴走。


    陸初辰有點可憐楚楚地問他:“你還會自殺嗎?”


    “我什麽時候說要自己跳了?”男生頓了頓,轉頭又看他:“算你開導的功勞吧。下次我試試看能不能把人淹死。”


    “……”陸初辰露出糾結的表情:“那告訴我你的名字,我要告老師。”


    “蘇從昕。你去告吧。”男生說完,把書包扔到牆外,翻身躍出了牆。


    陸初辰怔了怔,但看著平靜的湖麵,便有一種偉大的心情在四肢百骸間遊走,連一直背負的內疚都仿佛能鬆一鬆。


    迴家後他對母親興奮地說了今天的事,挽救了一個失足少年,父親在餐桌上大笑:“很有意義,我們的小寶貝也能當醫生啦。”


    陸初辰十分得意。


    可後來再去那所小學“複診”時,蘇從昕已經不在。


    “哦?他啊,他失蹤了,聽說是被拐賣,警方追的消息說是賣去了東南亞。”迴答他的,是老師漫不經心的口吻。


    後來再沒了音信。


    時隔這麽多年,雖然記憶早已模糊,但他還是偶爾想起,自己的第一個病人。


    不知道那人還活著沒有,多麽希望自己能給他帶來一絲微薄的希望,無論生活怎樣苛刻。


    .


    那之後時光如梭,等到上中學的時候,心理學界發生了一次動蕩——著名的心理學專家,國際心理學聯合會副秘書長,宋芸女士自殺了。


    作為心理醫生,其實她的狀況並不比病人好太多。這是個對成功女性懷有極大偏見的社會,尤其社會競爭壓力如此巨大,對成功女性就更不友好,他們討厭成功而強勢的女人。


    母親長期生活在輿論惡意的玩笑中,終於不堪重負。


    那是個飄滿落葉的秋天。他站在禮堂中,盯著母親的遺容和無數憑悼的花圈,他低聲問父親:“如果我是個很好的心理醫生,是不是就能救得了媽媽?”


    父親歎息著攬過他的肩膀:“你不要自責……她並不愛我,所以才沒有把心理上的痛苦告訴我。我是個失敗的丈夫。”


    陸初辰抬起頭,清瘦的臉頰上兩行淚痕:“她是不是也不愛我?她也沒有把心事告訴我。”


    “不,她愛你。”父親搖了搖頭:“所以才沒有告訴你。”


    陸初辰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但隨即而來的,是更深刻的挫敗。


    似乎總是這樣,在很無力地,經曆離去,卻無法挽留。


    總有一天,他想遇到一個人,願意剖析自己的痛苦,願意信任他,願意讓他幫忙尋找希望,願意被他挽救生命。


    心理學是這個時代最熱門的專業,但他的成績還是考入了國內頂尖的學校。此後便像母親那樣,投身於心理學領域。


    然後那一年,譚可貞介紹了一個病人給他。那是個冬天,她穿著紅色的駱馬毛外套,顯得臉小而蒼白。


    她坐在了他的對麵。


    從此,他打開了自己一直在找尋的世界。


    ------


    城市的夜風輕輕吹拂,陸初辰輕飲了口酒,收迴沉思。


    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


    斯年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走到了陽台上,手中拿著酒杯,他們的目光穿過漆黑夜色相對。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從陽台上隔著落地玻璃看去,客廳裏的人三三兩兩湊坐,有人已經抵不過困意睡去,末世中難得的平靜祥和。


    “我到現在都覺得像做夢,有種gm給我在遊戲裏開小掛的感覺……”


    謝棋坐在地上,迴味白天的經曆,他捂住額頭:“喝了幾瓶藍帶,怎麽那種做夢的感覺又迴來了,好怕這是在做夢啊,醒過來發現服務器還在,人質沒救出來……”


    楊奕的下巴朝陽台上努了努:“謝哥,你夢中的對象正在陽台上,正和陸哥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呢。”


    謝棋震驚地直起身,迴頭往陽台上看,半晌咋著舌問:“你們說,他們會聊什麽?”


    陸笑:“這是我的戰書!”“接招吧,情敵!”


    “情敵?”楊奕一頭霧水,調動又粗又直的神經,也實在是沒看出屋子裏誰和他們有關係,不確定地猜道:“為了天賜?”


    陸笑閉上嘴,深深看他一眼:“從你嘴裏說出來,還挺帶感的。”


    楊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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