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寒將手背在身後,手心有些微汗,伸進車內摸索著尋找發動按鈕。


    忽然,一個驚喜的聲音劃破空氣:“融寒?”


    她一怔,循聲望過去,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車上跳下,往這裏走了兩步。


    “陸初辰……”驚訝的情緒衝得她頭腦一片空白,上一次見麵還是在跨世紀的年夜裏,此刻恍如隔世。他竟然還活著。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昏暗的天色中, 陸初辰走下車,路口對峙的人逆著燈光向他看去,神色不善。


    他無視那些氣氛,視線落在融寒身上。她後背緊貼車門, 緊繃警惕的樣子隨時有可能動手, 看上去比幾個月前瘦了些,額頭有新傷,血跡已經凝固了,看來不是在這夥人手裏受的傷。


    “是辰哥嗎?”一旁等待的車中傳出驚訝招唿:“我的媽耶, 這麽巧?”


    這個有點油的聲音很熟悉, 陸初辰抬眼掃過去,認出了坐在車裏的青年, 之前幫他和ares聯係的楊奕。對方臉上浮著一點尷尬,至於是不是裝的, 陸初辰沒興趣思考。


    楊奕猶豫一下,迴頭手足並用地和其他同伴解釋起什麽,另外兩人麵有遲疑,不斷瞟向外麵。陸初辰不在意他們的爭論,畢竟他的利用價值還在——盡管武裝力量不多,但願意嚐試一些冒險行動,他們有腦子就不會弄掰了關係。


    事實也印證了他的想法, 楊奕摳了摳脖子, 語調輕鬆地指向後方:“我們看到她的車從西邊方向過來, 就想問點兒情況……”


    “真巧, 我們也剛從西郊迴來,”陸初辰溫和微笑地打斷了他,露出身後曆經磨難、很有說服力的越野車,“有什麽想知道的,不妨交換一下信息。”


    越野車門正敞開著,先前那個穿防護服的女人胳膊支在窗框上,手中是警用微型衝鋒,對他們露齒一笑,爽朗無害的模樣:“剛死裏逃生迴來,興奮勁兒下不去。哎你們有什麽想問的?”


    “……”壯實男人看她拿槍的姿勢就知道分量,換了副表情,粗眉一揚,爽聲笑著打圓場:“既然都認識,那就是朋友,咱們可以放心說話了!”


    一觸即發的緊張局麵,從單方逼供變成了兩方交流。


    兩輛破破爛爛的車壓陣,陸笑轉著槍柄,說了沿途狀況;ares也相當識趣,見他們已經闖過西郊軍區基地,還能幹掉軍用機器人活著迴來,便配合地倒出了他們掌握的信息。


    .


    “額頭得處理一下。”陸初辰走到融寒的麵前站定,從驚訝的不可思議中恢複理智,打量她:“你還有沒有哪裏受傷?我試過去找你……”


    但他隻知道融寒工作的地方,那一帶寫字樓十分倒黴,在第一輪導彈轟炸中就被削平了,是整個城市遭受襲擊最嚴重的地方,沒有生還之人。


    陸初辰在殘磚碎瓦裏找了一天,撲麵的硝風和血腥氣讓他感到了絕望。但揣著‘也許她並不在這裏’之類僥幸的想法,他一直不肯往她已經死了的方向去想。


    卻沒想到在這個死寂的暗沉天色中,在路口的拐角處猝不及防地見到她。所以說,人隻要懷揣希望,總可以迎來美好吧?


    ares的人得知了西郊一帶的狀況,客氣地打了招唿,就發動車子離開。陸笑迴到車邊,目光在陸初辰二人間梭巡。謝棋久等半天,好奇地伸長脖子,陸笑把他的頭塞迴車裏,搖上車窗:“好好的帥小夥子當什麽電燈泡?往那兒看,那邊有個超市,看到沒?你這麽委屈地看我幹什麽,逛商店不要錢哦,快搬東西去!”


    她一腳把人踹下車,抬腳指了指路邊倒地的梧桐樹,樹後一排門麵店的玻璃碎了滿地,在魑魅黑影中敞著口子。


    等ares的車子消失在視野中,融寒僵硬的身子放鬆下來。末世才發生幾天,見到陸初辰卻像是重逢了幾十年未見的故人,她紓了口氣,疲憊地打開車門,“這點小傷不礙事,我想趕緊迴家看一下,你不介意的話……”


    “我陪你去,上車說吧。”陸初辰沒有猶豫,繞去了副駕座,迴身對遠處的景晗揮了下手。


    融寒沒有拒絕,心事沉甸甸壓在頭上,她沒有耽誤地發動車子。吉普車亮起燈,衝出一片狼藉的街道,沒有聽見後麵超市傳出的聲響。


    道路兩旁,炮火中幸存的梧桐樹東倒西歪,在車子前窗玻璃中投下魑魅參差的倒影。


    車上一時誰也沒有出聲。大概心事太多,語言也成了貧瘠的工具。


    開出去很久以後,陸初辰擰開車內音響,不知名的金屬樂突兀響起,激烈嘈雜,聽起來像是死亡金屬樂,他輕輕蹙了下眉。


    “別關,開著吧。”融寒像是猜到他的想法。


    陸初辰偏頭看她,記得她不喜歡這種音樂,此刻她神色很緊,眉目也冷,他甚至聽不到她的唿吸。


    ……她在緊張,那也許是可以稱為近鄉情怯的恐懼。


    電吉他發出暴力撕裂般的噪音,像是在狹小的空間裏磨刀。他問道:“你這段時間不在上海……怎麽迴來的?”


    他必須解開這個疑惑——她迫切想迴家查看、焦慮又忐忑的心情……說明這段時間她都不在,是剛迴來的。


    自從全球陷入暴.亂後,機場航班停運、高鐵脫軌、空中公交故障、高速公路連環車禍,她一個人不帶任何武器,怎麽能獨自迴到這裏?


    刺耳的音樂蓋住了融寒的深唿吸。她握住方向盤的指節發白,思索著答案。


    該說八分還是說二分?這取決於她對陸初辰的信任。


    金屬樂在猙獰嘶吼中戛然而止。曲終,一瞬間的寂靜。


    互相猜忌,在寂靜中被無形地放大。


    “你相信我嗎?”當嘈雜音樂再度響起時,她終於問道。


    末世摧垮了社會組織,一切信任都需要重新建立。也許剛才見到自己時,陸初辰心裏也思考過這個問題。


    但陸初辰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她最終做出了這個判斷。這是基於譚可貞的介紹,以及相識一年多的了解。


    她遲疑了一下:“我遇到了很多事情。”


    若是想找到量子密鑰,僅憑她一個人的能力遠遠不夠。信得過的同伴,是在這個末世中行動的基礎。


    道路前方,殘存的路燈在自控係統下斷斷續續亮了起來,昏黃的光暈明亮了街角。


    間隔的路燈不斷拋灑下光影,他們的身上時明時暗。


    “你是我的朋友,我在乎的人。”陸初辰垂下眼簾,輕聲說。


    融寒的車速不易察覺地微變,又一盞路燈灑下光芒,照映她的目光閃動,嘴角微微牽起。


    車子穿過一條條道路,拐過一個個路口。嘈雜的音樂中,陸初辰安靜地聆聽她講述,沒有打斷,也沒有說什麽。


    雖然知道全球各國都遭遇淪陷,但總還是懷有僥幸,希望能等來國際救援。如今從親曆者口中講述出來,發現外麵的情況一點不比國內樂觀,最後的希望也被斬斷了。


    不再有國際組織,不再有政府救助……唯有靠自己活下去,延續人類這個物種,延續文明……這份重責落到了他們每個個體的頭上,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


    “斯年呢?”末了,他問。


    車速忽然慢下來,穿過一片死寂的居民區。


    緊接著又提速,道路兩旁的建築飛快滑過。陸初辰轉頭看她,融寒平靜淡漠地目視前方。


    “……他隻有亞太研究院……吧。”


    車子在急速中破開迎麵的風。


    死亡金屬□□過天窗,將激烈噪音拋向寂靜的夜空。汽車在一處社區前停下,陸初辰開槍打碎了門口的單臂閘,黃色道欄掉落,車子拐進社區花園裏,停在一棟樓下。


    融寒坐在車裏,抬頭往樓上看了一眼。一路上迫不及待,但到這一刻,她忽然動不了,全身都在發沉,恐懼像水壓囚住了車門,她的手幾次伸向門鎖,又收迴。


    她抬手將音響的旋鈕擰到最大,激烈的金屬音一瞬間充斥了夜色。


    在這喧囂爆炸的聲音中,車裏兩個人默契地保持安靜。


    “他們很久之前就離婚了……”陸初辰聽到她忽然沒頭沒尾說出這句話。“……我和媽媽住在這裏,父親在另一個家。”


    那些激烈的樂聲仿佛潮水退去,她的聲音沉重而清晰地敲擊在夜中。


    “所以……”她按住心口,自言自語又語無倫次:“如果在家裏沒看到她,那她應該是去找他了,也許他開車接她躲起來了,現在在安全的地方。”


    陸初辰輕垂眼簾,車前鏡上掛的“出入平安”流蘇還在晃動。人類的共情總是有巨大的感染力,焦慮和傷感如水般彌漫開來。他想安慰地擁抱一下她,但最後也隻是打開車門,率先走了下來,替她將門打開。


    “上去吧。”


    整個樓道都散發著一股難聞的屍臭,好像不是人死了,而是樓死了。


    這棟樓不是聯網的智能電梯,可以不顧忌地使用。融寒家住19樓,樓層每上升一個數字,她的唿吸就加重一分。直到“叮咚”一聲電梯門打開後,她已經渾身僵硬,電梯門等了一會兒,開始緩緩關閉。


    陸初辰替她按住門,什麽也沒說。


    二人走出電梯,進了走廊,迎麵是融寒家的門,正敞開著。


    那道開著的門後,掩著世界上最可怕的真實。她木然地打開門,目光直直落在地板的鮮血上。


    客廳裏躺著兩個人,血泊中的男人緊緊將女人護在懷裏,過去好幾天了,屋子裏的氣味不太好聞。空調冷氣還在嗡嗡作響,家裏平時習慣性開換氣扇,但作用不大。


    客廳的落地窗大開著,外麵是露天開放陽台,白色窗紗被風吹得飄蕩,像一道霧色的幽靈。


    陸初辰的心掉到了穀底,但這又是意料之中。他從後麵照看著融寒的背影,也許她會站不住,坐在地上崩潰大哭,他小心翼翼地注視著她。


    可融寒沒有崩潰,她看起來如常的平穩。


    她的身影和客廳融為一體,在夜色中仿佛凝固了,無形的沉默充斥了這個空曠的地方。


    陸初辰放輕了唿吸,安靜地等待著。過了很久,她邁出腳步,繞過客廳,進了廚房。


    沒有開燈,她好像是忘了,隻是打開冰箱,對著發了一會兒呆,當冷氣彌漫開來,她從裏麵隨便拿了一罐冰啤酒,但忘了問陸初辰要喝什麽。


    她打開啤酒拉環,走了出來,累得站不住,坐在餐廳的地上。陸初辰站在她身旁,黑夜的空氣十分擠壓,令人快要站不住,可是即便坐下也同樣壓抑。


    融寒沉默地喝了幾口啤酒,也許是麥芽的味道太惡心,酒氣忽然湧上喉頭,她捂著胸口吐了出來,痙攣著咳嗽,手按在易拉罐上,吐得昏天黑地。


    陸初辰去冰箱裏拿了瓶蒸餾水,遞到她麵前,被她揮著手推開了,她痛苦地拍著地板,想吐卻吐不出來,頭發散亂,狼狽不堪。


    她吐完了,低著頭,頭發遮住了臉龐,看不清神情,但肩膀有點輕微的顫抖。陸初辰拿著蒸餾水站在一旁,他依舊安靜著,什麽也沒說。


    他記得她很排斥被人看見落淚,於是輕輕退開,去了隔壁開著門的書房,再輕輕把門關上。


    客廳裏隻剩她一個人,起初是低低的啜泣,後來變成了嗚咽。陸初辰靠在書房門後,聽見那斷斷續續的聲線,像外麵樓宇被炸得高高低低的輪廓,殘破又荒涼。


    翌日清晨,天色漸亮。陸初辰幫她料理了所有的後事,時間已經到了中午。


    坐迴車上時,陸初辰開車,融寒略微迴了點神智,意識到正在離開家,她拉住門鎖:“我被強製植入了芯片,可能會有暴露你們的風險。”


    “我絕對不可能把你一個人扔著不管。”陸初辰沒有停頓,按住她肩膀:“再說如果對方鎖定你,那麽昨天,我們已經全部暴露了。”


    融寒鬆開門把手看著他。


    他目光穿透前方,車子長驅前行:“所以與其擔心這些,不如盡快……毀滅敵人。”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敵人”這個詞讓融寒有片刻恍惚。被硝煙籠罩的城市, 倒在血泊中痛苦的人,讓這個陌生遙遠的字眼忽然猙獰逼近。


    可是。


    她眼前一晃,夕陽下泛著光暈的油畫,廢墟中流淌的《夢幻》曲,斯年站在凝固的時光中,收迴冰冷的槍支,把她從黑暗的深淵裏拽起來。


    ——我能夠把斯年當成敵人嗎?我恨他嗎?


    恐懼與苦澀攫住心髒,她發現,比起敵人, 她更恨的是自己。


    她按下車窗,風吹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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