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等到魏忠賢辦差迴來的時候,就聽說皇帝禦前多了一位李氏這樣的宮女。


    魏忠賢是在正元十五迴到京城的,上元節照例是燈火輝煌,京城取消宵禁,家家戶戶都張燈結彩,唯獨內廷的奴婢們還在議論皇帝交代下來的差事。


    太監在名義上都不放假,隻是吃食上比平日裏寬裕些,暖室裏燒起地龍來,也能跟主子們屋裏的一樣擺上新折的梅枝,香得簡直能蓋過食物本身的氣味。


    魏忠賢此時手捧一碗元宵,一麵滿腹心事地吃著,一麵與孫暹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宮裏宮外的各種新情況。


    晚明宮中的元宵采用的是江南的製法,外用糯米細麵為衣,內用核桃仁、白糖為果餡,灑水滾成,一個個白生生的,舀在碗裏,有如核桃大小,魏忠賢卻吃得沒滋沒味的,


    “……皇爺的心思可真難捉摸,竟然會喜歡這樣一個宮女。”


    魏忠賢老大不解地道,


    “依我說,這皇爺有足疾,不是應該最忌諱底下人亂說亂問的嗎?何況這個宮女是對著皇爺的弱點投機取巧,皇爺竟不覺得她不成體統?”


    孫暹正在爐子上烤著一大份炙羊肉,


    “這你就不知道了罷?討皇爺喜歡、得皇爺寵信,那都是沒個準兒的事兒,你覺得這個宮女是不成體統,是在譏諷皇爺身患足疾,可是皇爺未必會這麽覺得。”


    “記得世宗爺在世之時,篤信道教,常常在大內誦經敲磬,有一次運手擊磬之時,不慎誤槌他處,錯了磐音,當時殿內一眾宮婢皆低頭不敢作聲,唯獨一位尚氏失聲大笑起來,引得世宗爺對她注目而視。”


    “當時殿內諸人皆以為尚氏這下必死無疑,不料世宗爺注目良久之後,卻立刻輟經而罷,並召幸了尚氏,尚氏從此貴寵天下,一路從美人升至了壽妃。”


    “據說嘉靖四十年萬壽宮失火,就是因為尚壽妃與世宗爺飲酒之後,在貂帳內試放小煙火,因此才引發了那場火災。”


    “要按照你這說法,尚壽妃當年又何嚐不是在譏笑世宗爺年老乏力、不通音律?可是世宗爺偏偏就是喜歡她,你知道那事兒罷,世宗爺當年還差點兒死在宮女們手裏呢,不是一樣能照樣寵愛原來身為宮女的尚壽妃嗎?”


    魏忠賢不禁唏噓道,


    “世宗爺原來是這麽一個性子?那這位尚壽妃卻不知是何等的美貌?”


    孫暹笑道,


    “這事兒啊,跟人的性情無關,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它本來就是毫無理由的,說實在的,我在宮裏這些年了,連我都說不清楚皇爺到底喜歡怎麽樣的女人,那各宮的娘娘也是萬裏挑一選進來的,到現在真正出頭的不就是一個皇貴妃鄭娘娘嗎?”


    “這皇帝對女人的心思啊,它就是沒個準兒,隻要一個女人能對住皇爺的門路了,她不管是個甚麽樣兒的都能飛上枝頭變鳳凰。”


    “噯,對了,這位尚壽妃啊,現在還在人世,明天正月十六,京中的勳戚內眷都要登樓賞燈,這一年當中也就是這麽一天,後宮妃嬪都不避嫌,你要是真的好奇,明天可以趁此機會見一見那位尚壽妃。”


    魏忠賢道,


    “這位尚壽妃若活到現在……那得多大年紀了?”


    孫暹迴道,


    “尚壽妃十三歲承恩,十八歲封妃,今年才至不惑之年,你以為她能有多大年紀?她當年封妃之日,正好離世宗爺的六十歲聖誕差了兩天,所以世宗爺才以‘壽’字作為她的封號。”


    魏忠賢道,


    “那這怎麽叫對女人沒個準兒呢?世宗爺就是看重了尚壽妃年輕活潑嘛,可這個李氏……您不覺得,皇爺對她有些特殊嗎?”


    孫暹道,


    “這特殊不特殊的,和你有甚麽關係啊?”


    魏忠賢咬了一口元宵,


    “我是在想,鄭貴妃娘娘到底是得寵的時候太長了,皇爺難免會感到厭倦,倘或這時後宮又出現了另一位得寵的娘娘,正好又生了一位讓皇爺高興的小主子,那……”


    孫暹笑了一聲,拿起麵前一串烤得滋滋作響的嫩羊肉道,


    “我想起來了,上迴你就說過皇爺不是真的喜歡鄭貴妃娘娘是罷?那也輪不到李氏啊,宮女晉為妃嬪,一般須得得孕生子,這個李氏都還沒到承寵的那一步呢,你跟著瞎惦記甚麽呢?”


    魏忠賢這時雖然才二十一歲,但是他對於後宮的嗅覺總比內廷的其他閹人更靈敏一些,九千歲從來不小看任何一位“李選侍”,


    “您這麽一說,我就更得惦記了,看中了又不臨幸,就白白放在禦前,怎麽想怎麽奇怪。”


    魏忠賢吃下一整個兒元宵,又道,


    “這說不定啊,我以後還得巴結這個李氏呢,晚巴結不如早巴結,再說了,這女人也不是隻能靠生孩子出頭,聽說以前太祖爺在的時候,那宮裏得力的女官可比宦官還多呢。”


    孫暹道,


    “一個宮女,即使在禦前,也掀不起甚麽大浪來,女官的六局一司早就被咱們的二十四衙門給架空了,你可放心罷,誰能巴結誰不能巴結,我心裏有數著呢。”


    孫暹慢條斯理地咽下一塊烤羊肉,接著問道,


    “對了,你那差事辦得怎麽樣了?正月十五不去跟別人一起賞燈,是不是遇到了甚麽困難了?”


    魏忠賢嘿嘿一笑,道,


    “說困難也不算困難,新建伯書香門第,是講道理的人,奴婢新年裏帶著人去伯府第拿人,新建伯二話沒說,就跟著奴婢來北京了,弄得奴婢倒不敢對他大唿小叫的,沒的給皇爺丟臉。”


    孫暹道,


    “哦?你沒去南京啊,直接去的紹興府?”


    魏忠賢“喲”了一聲,道,


    “您知道新建伯的宅邸在紹興府?”


    孫暹道,


    “這我還能不知道嗎?新建伯的府邸是當年世宗爺欽賜修建的‘伯府’,民間故有傳言曰,‘呂府十三廳,不及伯府一個廳’,當年依附嚴嵩的內閣大學士呂本,也在紹興建有宏大的府第,呂府共有十三個廳堂,但整個呂府加起來,都不如新建伯府邸的一個廳。”


    魏忠賢笑道,


    “是,是,我這迴去,可算是長了見識了,從來沒見過那麽好的地方、那麽好的日子,說句讓您見笑的話,我一進那伯府,真是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往哪兒放了,若不是得皇爺提點先去南京找了田義,就算是新建伯想跟我迴來,我都不敢教他跟。”


    魏忠賢一麵說著,一麵在盛著元宵的碗裏轉動著勺子,他在猶豫要不要跟孫暹提出徐應元的構想。


    製造海船是多大的利潤呐,把船廠從外廷收到內廷,不知得費多少功夫。


    可這事要是辦成了呢?


    那後頭不管誰想加入海貿這攤子事兒,都得先看他們太監的臉色,這可比那範明入股輪船招商局保險多了。


    入股總是保不準會虧錢,可奉皇命造船就不一樣了,那是造一艘就賺一艘。


    隻要最後那海船能開到皇帝跟前,那海貿是賺是虧對他們太監就根本沒甚麽影響。


    這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啊。


    魏忠賢在心裏打鼓,或許徐應元在他去南京的時候已經跟孫暹提過這件事了。


    對,肯定提過了,那蘇若霖想調到內官監,必須得有大璫點頭發話,否則那底下小閹能想調去哪兒就調去哪兒?


    這要是想調就調,那宮裏的那些苦活累活誰來幹?


    但若是徐應元已經跟孫暹提過這件事了,怎麽自己提起成功捉拿了王承勳後,孫暹竟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孫暹這時道,


    “你去了南京,不止是去找了田義罷?徐應元跟我說,你臨行前跟他誇下海口,說你要去十六樓找婊子,這迴可找了沒有啊?”


    魏忠賢眼睛一亮,心想,看來孫秉筆並不反感徐應元的提議,


    “找了,噯,找了看了一看,也就那麽迴事兒,太祖爺嚴禁官吏宿娼,曾規定官吏嫖娼者,罪亞殺人一等,即使遇到大赦,也終生不得錄用,宣宗爺當年,那也是嚴懲狎妓之人的,連士子嫖娼,都會在科考中不得錄用,所以我想來想去,最終就是看了幾眼,甚麽都沒幹呢。”


    孫暹“嘖”了一聲,道,


    “那不是可惜了?”


    魏忠賢進一步道,


    “不可惜,不可惜,我要是不去南京找田義一趟,還真不知道王守仁創設的那個學說在全國各地有那麽多門生。”


    孫暹道,


    “可不是麽。”


    魏忠賢又看了孫暹兩眼,終於忍不住道,


    “這要是真把新建伯治了罪,那王守仁的故舊門生,指不定會為他鳴不平。”


    孫暹道,


    “那要看治的是甚麽罪了,倘或是大逆不道之罪,哪裏還會有人敢為他鳴不平呢?”


    魏忠賢等的就是這句話,


    “可不是這個理兒?在南京的時候我就跟田義說了,即使是要搜查新建伯,那沒皇爺的聖旨,我進了那伯府,也是甚麽都不敢抄、一樣都不敢動的。”


    “說一千道一萬,那是世宗爺賜的府邸,就算是富麗堂皇了些,那也是世宗爺當年允準的,難道世宗爺允了,我反倒不允?那不是越俎代庖嗎?我一個奴婢哪裏敢做主子的主啊?”


    魏忠賢說得情真意切,一臉誠懇,他是真的不敢擅動王承勳,朱翊鈞在他臨行前囑咐他的那些話還言猶在耳呢。


    退一步講,就算因為一些利益相關,他對王承勳動了嚴刑逼供的念頭,那也必須是在皇帝允許的範圍之內。


    這裏麵的學問就大了。


    皇帝是肯定不想讓王承勳死在詔獄裏的,他要是想讓王承勳死在獄中,之前就根本不會對自己囑咐那些話。


    但要是預先列幾條罪狀迫使王承勳招認呢,風險又太大。


    一來,此事必定招王承勳記恨,外廷若是與他同仇敵愾,自己難保不會被皇帝當作替罪羊。


    二來,王承勳若是將來尋機翻供,這件事在皇帝看來就是自己辦差不利落,皇帝任由宦官迫害忠臣,那簡直是明君的一大汙點嘛。


    三來呢,像“貪墨料銀”這種罪名,總不能搞得太大,太大了定然會招科道官的惦記,最好是列舉其他罪狀時捎帶上那麽一條,不大不小,這樣以後內廷負責造船了,也有個名正言順的說法。


    因此這個嚴刑逼供的結果,就絕不能弄得血唿啦渣得淒淒慘慘戚戚。


    最好是兩全其美,既讓王承勳認了罪,保住了性命,但從此失了名聲,再也爬不起來,同時還要讓皇爺認可這些罪名,順帶著拿到造船權。


    所以,簡單的拷問,是絕對不足以應付這種情況的,那東廠裏到處是會用刑的能人嘛,還輪不到他老魏出手。


    關鍵是這個度。


    這個度該怎麽掌握,怎麽能得到好處的同時又讓皇爺滿意,這就須得小心謹慎了。


    因此魏忠賢一迴京,趁著上元節宮中宴飲,沒去給朱翊鈞匯報,就先來拜訪孫暹。


    他覺得他現在是真摸不準皇帝的心思,就跟選妃一樣,太監去揣測皇帝到底喜歡哪種人,難免會產生偏差。


    孫暹倒是很老神在在,他當然知道自己名下這群小閹在搞甚麽名堂,小閹有事,是繞不過他去的,他是想再考察考察,看哪個人能被重點培養,


    “你既然不敢越俎代庖,那就對皇爺實話實說罷,隻要你是真心誠意地為皇爺著想,皇爺哪裏會怪罪你呢?”


    魏忠賢著重重複道,


    “實話實說?”


    孫暹點頭,


    “實話實說,你整些虛頭巴腦的,定然瞞不過皇爺去,還不如實話實說,你匯報上來的情形,皇爺一定會再跟田義或者南京求證的,你如果說了假話,那不管你抱著甚麽念想,你在皇爺那裏就已然是事君不誠。”


    “以後你讀多了書,多看看科道官的奏疏就知道了,科道官在這一點上就做得很好,他們從來不說假話,隻是要麽是把小事說大,要麽是把大事說小,他們從來都隻是從事實中片麵地選取一部分,再把這一部分事實變成自己想表達的話。”


    魏忠賢不懂了,


    “那現在這件事裏,有哪一部分是可以被利用來向皇爺重點匯報的呢?”


    孫暹笑了一笑,隨即吐出兩個字道,


    “漕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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