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翊鈞召來兵仗局掌印太監查看過鳥銃後的兩日,禮部主客司便迴報說已經將滯留在濠鏡的倭國使團接到了京城,可以隨時接受皇帝的接見了。


    耶穌會傳教士範禮安顯然沒有辜負他這十幾年來對東亞文化的的勤懇鑽研,人雖還未見到皇帝,禮卻先托主客司官員送到了朱翊鈞麵前。


    當張誠將一座鍍金鐵質的西洋自鳴鍾擺到乾清宮西暖閣時,朱翊鈞不由會心一笑。


    果真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曆史上萬曆二十九年的利瑪竇來北京朝見萬曆皇帝,送來的貢禮也是一大一小兩座自鳴鍾。


    不得不說,晚明麵對的外部環境還是比較友好的。


    萬曆皇帝收了鍾,也沒像光緒帝和慈禧太後那樣以為洋人送鍾是為了給大清“送終”來的。


    此刻朱翊鈞注視著自鳴鍾,同曆史上的萬曆皇帝一樣入迷地盯著那羅馬數字間指針的跳動。


    直到小鍾內部一陣躁動後發出“當——當——”的鳴響,方才開口道,


    “張誠,你覺得這鍾怎麽樣啊?”


    張誠笑道,


    “這外夷送來的東西,再新奇也不過是件玩意兒,奴婢怎麽瞧都覺得不如咱們大明自己做出來的東西好。”


    朱翊鈞知道張誠這話是專門說來阿諛皇帝的,心裏其實也未必是那麽想,於是道,


    “洋人的一片心意嘛,再說,這個若是擱在西暖閣裏,朕用來看時辰也挺方便的。”


    張誠一聽皇帝表了態要將這件西洋玩意兒留在跟前,忙換了語氣道,


    “皇爺說得是,隻是這東西聲音太大,奴婢怕它擾著皇爺日常歇息。”


    朱翊鈞想想也是,


    “那就派幾個匠人或內侍,去向那夷人學學怎麽調試這鍾表,掐個聲也不是甚麽難事嘛。”


    張誠道,


    “那奴婢就從司禮監裏頭派幾個親近的人去罷。”


    朱翊鈞點頭點到一半,像是半當中忽然想起甚麽,特意囑咐道,


    “學技術無妨,不過你可看著一點兒,別讓宮裏的人無端將那些外夷欺負了。”


    張誠一怔,轉而笑道,


    “奴婢們哪裏敢欺負外使啊?”


    朱翊鈞點點頭,並不告訴張誠他的擔憂是有原因的。


    曆史上利瑪竇在萬曆二十八年第二次試圖覲見萬曆皇帝的時候,就在山東臨清受到了太監馬堂的刁難。


    馬堂當時時任天津稅監兼臨清礦稅稅監,萬曆皇帝急於斂取礦稅,對派去地方的稅監都視作心腹。


    因此即使利瑪竇在中國已經結交了不少士人,也沒人敢冒著得罪礦監的風險為他解圍。


    於是馬堂不但借勢敲詐了利瑪竇一行,還強行奪取了利瑪竇帶來的一半珍寶。


    這件事導致利瑪竇對中國宦官這個群體留下了極為糟糕的印象。


    好在當時利瑪竇致力於勸說萬曆皇帝皈依天主教,所以還能忍受太監的無禮舉動。


    可朱翊鈞接見範禮安,卻是為了要與西方合作。


    因此他不想在一些細節問題上讓範禮安留下不好的印象,畢竟宦官的存在其本質是為皇權服務的。


    “朕囑咐一句罷了。”


    朱翊鈞盯著自鳴鍾左看右看,


    “說不定那外夷有更稀奇的玩意兒,倘或你們欺了他,他一賭氣,往後便再也不進獻東西上來了。”


    張誠應了一聲,又笑著恭維道,


    “皇爺是好興致,依奴婢看,這玩意兒還不如乾清宮前的日晷嘉量呢。”


    “日晷”和“嘉量”分別是中國古代的計時器和計量器。


    雖然到了晚明,這兩樣東西已不再用於日常生活之中。


    但為表示帝王在“授時”、“授量”方麵至高無上的權威,紫禁城中凡需要表示皇權威儀的宮殿前都陳設著日晷嘉量。


    朱翊鈞自然聽出這又是張誠的另一番恭維,可他笑歸笑,心頭卻忽然掠過一陣驚疑。


    後人都說慈禧太後不喜歡維多利亞女王送來的自鳴鍾,是覺得“送鍾”的諧音不吉利。


    可滿清入關後的皇帝也都住在紫禁城,他們當然也注意到了各個宮殿前的日晷嘉量。


    那麽慈禧太後在收到英國的自鳴鍾後,是不是因為她懷疑英國人在暗示“中國的皇帝再也無法掌握授時授量之權”,這才勃然大怒呢?


    “當——當——”的鳴響停止了,自鳴鍾又恢複了嘀嗒嘀嗒的指針跳動。


    “確實不如。”


    朱翊鈞慢慢開口道,


    “朕也以為不如,可夷人未必會這麽覺得。”


    張誠附和道,


    “可不是,那外夷如何見識過我大明之豪富?”


    朱翊鈞笑了笑,道,


    “不錯,夷人遠道而來,朕不能自失風度。”


    “來!替朕更衣,朕在文華殿召見那範禮安。”


    朱翊鈞一發話,立時便有一群宮人上前,攙扶著皇帝從榻上起身。


    張誠問道,


    “皇爺可需要從四夷館召兩個譯字生在一旁伺候?”


    朱翊鈞道,


    “不必,朕這迴隻召見那範禮安一人。”


    “朕聽潞王說,在濠鏡的洋人幾乎都精通漢語,他又取了這麽個漢名,想來是不需要譯字生的。”


    張誠躬身而應,接著趕忙下去傳旨。


    約摸一炷香的時間後,朱翊鈞便在文華殿中見到了範禮安。


    範禮安當然不叫範禮安,他的原名是亞曆山德羅·範禮納諾,是一個典型的意大利人。


    萬曆十六年的範禮安四十九歲,臨近知天命的年紀,卻仍是精神抖擻,紅發茂密,胡須齊整,湖一樣的藍眼睛還透著理想不滅的明光,教人一見就心生好感。


    其實客觀來說,晚明的傳教士也沒甚麽理由讓人反感。


    和唯利是圖的商人比起來,傳教士的目的相對而言還是比較單純的,其侵略性和晚清那些各懷鬼胎的來華教士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可以說,晚明的傳教士幾乎個個都是親華派,而範禮安是比親華還要更“親”一些。


    曆史上的範禮安是首先提出在中國應使用“入鄉隨俗”布教方式的傳教士。


    他曾在寄往歐洲的信中說,中國是一個偉大而有價值的民族,中國人尊重學問,而且願意用明智的方式聆聽任何陳述。


    據此,他認為,所有派往中國傳道的人,都必須學會讀、會寫、會講中國語言,熟悉中國文化和風俗習慣。


    後來的羅明堅與利瑪竇就繼承了他的這份寶貴經驗,不但奮誌漢學,還利用對漢學的精通成功進入了晚明士人的文化圈。


    這一迴範禮安卻沒把曆史上的風頭都讓給利瑪竇。


    他穿了一身晚明士人所慣穿的玉色直裰交領袍服,寬袖皂緣,軟巾垂帶,顯然是特意換過的。


    範禮安一見朱翊鈞,便按照明朝禮製向皇帝拱手行了揖禮,


    “陛下。”


    他的官話已經學得十分標準,倘或不看真身,幾乎聽不出是一個外國人的發音。


    朱翊鈞看著一個外國人對自己如此畢恭畢敬,心下又是一陣感慨。


    他本來就是感慨很多的人,剛穿越來的時候連宦官對自己畢恭畢敬都要感慨一番,這迴遇到外國人,感慨自然要更深上一些。


    “範卿請起。”


    朱翊鈞在內心衡量了一會兒,覺得雖然不能馬上授外國人官職,但是喚“卿”聽上去總是感覺親切一些,


    “範卿一路風塵仆仆,可謂辛苦。”


    範禮安直起身,似乎頗有些受寵若驚,


    “不敢,不敢。”


    範禮安受了東亞文化的熏陶,聽見朱翊鈞跟他客氣他就比朱翊鈞還客氣,


    “不知臣帶來的禮物,陛下還喜歡嗎?”


    朱翊鈞揚了揚唇,一反方才於乾清宮中在張誠麵前如獲至寶的態度,不置可否地反問道,


    “卻不知這禮物由範卿從何處攜來?”


    範禮安再次拱手行禮道,


    “羅馬。”


    朱翊鈞微微一怔,他記得曆史上的範禮安出生於那不勒斯王國阿布魯齊的吉耶提城。


    而萬曆時期的意大利正處於四分五裂的城邦王國階段,根本沒有像後世意大利人那種“以羅馬為國之首都”的觀念。


    事實上,在十九世紀之前,意大利根本不能算作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整體國家。


    “哦?”


    朱翊鈞問道,


    “羅馬在何方?”


    範禮安直起身,


    “羅馬乃歐羅巴之中央,乃西洋古時國最盛者,其創建在成周中葉,其混一在西漢之中,分裂在東晉之末,其宗社全墟,在明景之世,祚曆二千餘年,可謂自古無其強大悠久者也。”


    範禮安的迴答如此順暢,話中內容又極其貼合中國文化,顯然是來之前就精心準備好的。


    “羅馬創業垂統,疆土四辟,幾成泰西一統之勢,然前五代之末,羅馬衰亂,歐羅巴遂散為戰國,今日如法蘭西、英吉利、佛郎機等之音,皆源於羅馬國。”


    朱翊鈞微微笑道,


    “羅馬祚曆二千年,為我中國曆朝無有之象矣。”


    “隻是此等強國,又緣何衰亂敗亡?”


    範禮安見皇帝有了興趣,立刻開始了他的娓娓闡述,


    “昔時周朝間,初建羅馬城之際,羅馬僅若小鄉,曆二百年,惟農是務,其國最微,與夷蠻等。”


    “因羅馬民敢作敢為,百攻百勝,如此以他裏全地,漸次皆服羅馬,鄰國聞名,於是國王嚴正持法,力能奮武,南北東西無不攻服。”


    “漢朝年間,其地袤延自各西域,遍服一主而萬國景仰,其將軍不論何處獲勝,即扶良除暴,立律法,所有話音達於西國,是時,普天下變化從風。”


    “其後,帝君縱欲妄行,國家危變,三軍弄權,隨意立主,國衰政弱,於是東方遊牧野蠻一齊攻界,羅馬古時勇兵挫銳,外夷雲集亂擊。”


    “東晉孝武帝二十二年,羅馬分國為兩邦,東西各一,又複分國為二王,以治東西二都。”


    “其後西都,屢為北狄峨特族所侵,宋元徽三年,峨特圍羅馬西都,王出降,由是西都遂為羅馬所據,惟東都仍稱羅馬國焉。”


    “唐初迴教之摩哈默德興於天方,兼並波斯,其勢欲強羅馬入迴教,而羅馬不從,由是波斯迴兵,數侵羅馬東境,猶太麥西諸部皆陷,峽東地全歸迴教,僅餘希臘片土。”


    “元末,峽東盡歸土爾其,數渡海峽侵羅馬,吞其旁邑殆盡,至今朝景泰四年,土爾其攻陷君士但丁都城,羅馬遂亡。


    範禮安絮絮地向皇帝說著一百多年前的往事,語調溫和,神情卻有些悲傷,


    “自羅馬西都陷於夷狄之後,羅馬國之政治、法度、技藝、文學等,掃蕩僅存蹤跡。”


    “政事、律例、風俗、衣冠、言語、人名、國號,盡變夷俗。”


    “其國自歸夷主,凡羅馬昔時所造之殿廟,所存之古跡,盡皆拆毀,文藝並廢,書冊焚蕩。”


    “自後數百年,歐羅巴風俗鄙陋,即顯宦縉紳,亦不能讀書識字。”


    羅馬變夷狄,奧斯曼攻入君士坦丁堡;漢明變滿清,八旗軍越過山海關入北京。


    “原來如此。”


    朱翊鈞道,


    “這羅馬之一興一衰,為歐羅巴之二次大變,如此繁榮之地,朕隻恨平生不能一見。”


    範禮安微笑道,


    “陛下若是有心,安坐東方則可見羅馬。”


    朱翊鈞笑問道,


    “那朕如何才算是有心?”


    範禮安微微一笑,第三次拱手行禮道,


    “皈依我主則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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