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以為我瞎了,當周圍驟然間一片黑暗的時候。

    我是八百度的近視,為了漂亮從來都隻戴隱形眼鏡。我一直都沒忘了那些醫生的危言聳聽:高度近視容易導致視網膜剝落。“不要做太劇烈的運動。”這是原話。我偶爾會想象我的視網膜——這種估計和空氣一樣沒什麽重量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少的東西從我的眼眶裏調皮地蹦出去的情形。多可怕,那麽輕的一樣小東西,好像我的眼睛看得到這個世界是因為一種偶然。

    我這輩子忘不了那個晚自習。教室裏很靜,滅絕師太在教室裏踱了一圈又一圈,然後走了出去,像是去倒開水。我正在很乖地跟我的解析幾何作戰。突然間,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降臨。我是真沒想到停電什麽的。或者說跟思維相比,是恐懼第一個抵達,我想完了,我的視網膜,我終於沒能留住它。於是我本能地,大聲地對著這無邊無際的黑暗叫出來:“江東——”

    教室裏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有幾個男生在捏著嗓子尖厲地叫:“江東——人家害怕——!”那哄笑聲讓我更加確認了隻有我一個人什麽都看不見。然後我聽見了身邊吳莉的聲音:“天楊,沒事兒,就是停電了。”那聲音驟然間高了八度,“笑什麽笑,安靜!誰有打火機,火柴,趕緊拿出來,快點!平時抽煙的那幾個男生,有什麽不好意思的,現在不是裝正經的時候!”

    我終於看見了幾個亮點,我的眼睛終於習慣了這黑暗。人,很多人的輪廓在這黑暗裏凹凸不平地顯現出來。然後我感覺到了他的溫度,他的手摟住了我的肩膀,“天楊,你喊什麽?”他有點窘地笑著。

    我哭了,很丟臉地哭了。我說江東我是真的以為我自己看不見了。他慌了神,在周圍一片嘈雜聲中擁住了我。他說哪會說看不見就看不見了呢,我大聲說就是會。我緊緊地把自己貼在他的身上,這是我的夢想。我可以在所有人麵前抱緊他。所有人,包括滅絕師太。可是我得忍耐,我是個乖學生,有好多次,好多次,我看著他在人群裏跟一群不是我的人說話、聊天、微笑,我經常有種衝動,想把那群不相幹的人通通趕走,然後緊緊地抱住他,我的他,但是我必須忍耐。現在好了,我做夢也沒想到停電這迴事。人群看不見我們,我們誰也不看。我可以肆無忌憚地抱緊他。我已經聽見了我的靈魂嵌進他的血肉裏的貪婪的聲音。

    門口傳來老唐的聲音,他的臉映在一道手電筒的光亮下比平時還要慘不忍睹。“大家注意,咱們教學樓的總閘出了問題,大家先自由活動一會兒,

    要注意安全。”人流在走廊裏陰暗地湧動起來,閃著手電筒,打火機,甚至還有蠟燭的光,像下水道裏一團團流動的垃圾。我依舊緊緊地抓著他的手,他輕輕地問我:“想出去嗎?”我搖搖頭。他在一抹晃動的打火機的亮點裏湊過來,溫柔地親吻我的臉。

    那天我們在黑暗裏不知坐了多久,我們一直相擁相抱著。這幢樓死了,教室裏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聚在一起為了迎合這氣氛輪流講鬼故事。他撫著我的頭發,我在他舒緩的唿吸聲中閉上了眼睛。

    “江東。”我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你是我的。”

    “是你的。”他笑笑。

    “就算方可寒好了,我也不準你跟她在一塊兒。”

    “變卦了?”

    “沒有。我是說,我寧願咱們三個人在一起,也不準你離開我。”

    “越說越離譜。”

    “可是我是認真的。”

    “饒了我吧。總不能一三五是你,二四六歸她吧。用不用再跟《大紅燈籠高高掛》似的點點燈籠什麽的……”

    “想得倒美。”我壞笑,“你點燈籠?”我再壓低本來已近似於耳語的聲音,“是我們點蠟燭還差不多……”

    “怎麽這孩子學得這麽壞了!”他擰了擰我的臉蛋,誇張地叫著。

    就在這一瞬間,燈火通明,教室裏一片此起彼伏的驚唿。我毫無防備地撞上了他的眼睛,那裏麵有種讓我陌生的東西,但它是好的,與善意相關。他終於離開了我,隨著人流迴到他的座位,然後他迴頭對我微笑了一下。周圍的一切好像被這重生的燈光清洗過了,他的微笑也是。我愛你,我早就知道;我原來這麽愛你,我剛剛才知道這個。

    我站在方可寒的病房門口,聽見了天楊的聲音。

    她的床在病房的最裏麵,貼著牆。我看到的是她消瘦的側麵,還有天楊低垂的眼瞼。天楊在為她讀一本書,她很用心地聽。……“這個舞我不會跳了。”那個年輕的男人說道。他停了下來,尷尬地望著金大班,樂隊剛換了一支曲子。

    金大班凝望了他片刻,終於溫柔地笑了起來,說道:“不要緊,這是三步,最容易,你跟著我,我來替你數拍子。”說完她便把這年輕的男人摟進了懷裏,麵腮貼近了他的耳朵,輕輕地,柔柔地數著:一、二、三——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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