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聽見她哭了。她抬起臉看著我,眼淚沿著她的臉頰緩慢地向她的嘴角移動。片刻的寂靜。她在臉上抹了一把,說:“你打死我算了。”我蹲下身子,想把她拉起來,她就突然緊緊地摟住了我。

    “江東。”我感覺到了她的眼淚,“江東我想死。”

    “胡說些什麽。”該死,真是蠢得無可救藥,這種事還用得著我教你。我對自己說:你應該說——那你就去死吧;懂嗎?看看她下麵還能怎麽辦,看看這賤貨她到底還有多少台詞來應變——但是她在哭。她在發抖,像小時候我們用彈弓打下來的鳥。那時候媽媽特別喜歡她來我們家寫作業。她的睫毛垂著,我伸長了脖子,隔著小方桌想偷看她默寫的生字。於是她的眼睛就從睫毛下麵亮閃閃地露出來,外麵走廊上孩子們的笑鬧聲格外地響,“梁東和方可寒談戀愛嘍——”

    我看著她的臉,細細地,一點一滴地凝視。飄滿灰塵的燈光模糊了她臉龐的輪廓。麵色蒼白,臉頰上有小小的一塊青,我輕輕撥開她散落在臉上的頭發,小心地打量著它——準是剛剛從平衡木上掉下來的時候磕的。

    “疼嗎?”我問。

    “江東。”她靜靜地說,“你走吧。我和一個初三的男孩兒約好的,他十點過來,就快到了。”

    “方可寒。”我說,“你為什麽這麽下賤?”

    我低下頭,我吻了她。我長長地、小心翼翼地吻她,她的舌尖一點不像我記憶中的那麽邪。陳腐的籃球味衝進我的唿吸裏,周圍真實存在的一切變成了一種帶著腐蝕性的液體潑在我的視線中。我放開她,落荒而逃。

    媽坐在客廳裏,電視開著,是瓊瑤劇。

    “迴來了?”

    “嗯。爸不在?”

    “去學校了,說是跟唐主任有什麽事兒。”

    “噢。”

    “你今天是不是特別累?”她端詳著我的臉。

    “沒有。”

    “累了就睡吧。也別天天熬。餓不餓?在學校吃飽了嗎?”

    別對我這麽好,這種時候我受不了別人對我好。

    我想知道我今天為什麽沒有像平時一樣走正門。一個古怪的念頭浮上來,怎麽也甩不掉。那天晚上我真希望我自己不是我,而是一個故事裏的角色。我真希望一覺醒來自己躺在籃球館的地板上,身邊有肖強在投籃,有天楊和方可寒在歡唿。這時候一個陌生人出現在橙黃色的看台上,清

    清嗓子喊一聲:角色們過來集合了……我保證頭一個跑向他或她,這個混蛋故事的混蛋作者。這樣我和所有人的關係都可以重新定義。那天晚上,我就是這麽沒出息。

    沒錯,重新定義,我做夢都想。除了重新定義我對天楊的愛。就算這愛不過是誰的創造而已,所謂的上天,所謂的神,所謂的命運,或者我臆想出來的作者。但我知道那是愛,讓我輕輕一想就心疼的愛。

    我坐起來。撥通她的電話。

    “我。”

    “一聽見電話鈴我就知道是你。”

    “太誇張了吧?”

    “真的。你打來的電話,鈴聲響得和其他人打來的不一樣。”

    “幹什麽呢?現在?”

    “寫作業呢。今天才聽吳莉說,明兒滅絕師太要講那本‘精編’上麵的題,我還有好些沒做。得趕一趕。”

    “真乖。”

    “那當然。”

    “天楊,我愛你。”

    “知道了——”她笑得像個孩子,“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沒忘。”

    “你還真不浪漫。”天楊,要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說。

    “明天見。”

    明天你會想殺了我。但是,“明天見。”

    第二天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我剛剛離開方可寒不久後,我爸和唐主任就在籃球館的地下室裏拿住了她和那個初三的小男生。他們已經注意方可寒很久了。於是那天清早,學校的布告欄就張貼出了開除的聲明。然後我明白,這就是我爸前一天晚上不在家的原因。一個月後,體育老師離開了學校,沒有人認為這兩件事有什麽必然的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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