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


    江窈輕手輕腳從裏頭出來,還不忘栓上門,一陣望天。


    她感覺自己像撈了塊數九寒天的冰垛子迴來,還是那種巋然不動鑿不開的,一壺開水澆上去都捂不熱化不開。


    不僅眼高於頂,鳩占鵲巢,還對著她吆五喝六,明擺著把她當使喚丫鬟,這種感覺她最清楚不過。剛穿來頭兩天,她還不適應宮闈裏頭的種種,奈何她古裝戲接了不少,適應能力比較強,最重要的是,她發現凡事都親力親為的話,挨罰的會是連枝。


    並且無論底下是哪個宮女太監犯了事,許皇後總把錯處都歸咎到連枝頭上。


    有一迴她替連枝抱不平,難免嘟囔了兩句,連枝就被她牽連得一頓鞭笞,那叫一個觸目驚心,不堪迴首。


    她能怎麽辦,她也很絕望啊。


    於是她隻好假模假樣做出主子的姿態來,活脫脫一個封建社會小地主。


    當然了,私底下她待連枝可謂是十分體恤。


    連枝還沒反應過來,手上捧著的小冊子被人一把奪過去,她“蹭”一下從石凳上起來。


    “殿……”她下意識喊一聲殿下,江窈趕緊壓住她的唇,後麵的字被咽進肚子裏。


    江窈拉著她往院子外麵躲,連枝也看出來了,她很糟心,她的小殿下哎。


    然後連枝低眉順眼,很是喪氣的模樣:“奴婢知錯了。”


    “能耐啊,”江窈簡略的翻看起來,通篇都是關於自己的日常瑣事,連說過什麽話都一字不落,“簡直快和死亡.筆記相媲美了。”


    連枝大窘,雖然她聽不懂自家公主有時說的生僻詞匯,但是和死亡沾上關係,八成不吉利。


    “殿下要責備隻管朝奴婢來就是了,何必說些晦氣話,若是教皇後娘娘知曉了,又該——”


    江窈合上小冊子,朝她額上輕拍過去,細碎的劉海有些壓塌下來。


    “你到底是跟在母後身邊伺候的還是跟著我啊?”


    想了想,那句難道我平日裏待你不好麽還是沒有說出口。


    “與其給她當耳目,不如來做我的心腹,你怎麽做虧本買賣呢。”江窈看不過去,替她理了理發簾,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她想起來以前有個相聲演員因為師徒糾紛被沒收名字,古代那些禦下的手腕她不是沒聽說過,現在想想,存在即合理,恩威並重還是很有必要的。


    該在連枝麵前立一立威了。


    院落的石桌上,江窈半倚坐著身子,攤開裙裾,盛了大片疊成紙鶴的碎紙,花瓣一樣被她攪了攪。


    “抓鬮吧。”她吩咐道。


    連枝隻好也學她捏著嗓子,輕聲細語的說話:“殿下,能換個別的懲罰麽?”


    江窈衝她搖了搖頭,眉頭一擰,她不太高興了。


    連枝硬著頭皮伸手撈了一把,江窈提醒她:“隻許挑一個。”


    攤開一看,吉祥,如意,富貴,榮華,這都什麽跟什麽啊,她欲哭無淚。


    江窈以前有一次午憩聽到窗外有人議論過連枝的身世,好像是趙嬤嬤的遠親,抱進宮時尚且是個繈褓,一出生便是個孤女,連枝還是她生母臨終前給她取的名。


    人嘛,多少都有執念。


    江窈就這麽看著連枝苦巴巴一張臉,隱隱約約還有陰轉雷陣雨的趨勢。


    她正色道:“誆你玩的。”


    晚上有小和尚來給她們送了食盒,江窈掀開一看,清清淡淡一碟白豆腐,連青菜葉子都不見了,她索性遞給屋裏那位仁兄了,也不管他醒沒醒,直接往桌麵上一撂。


    說實在話,江窈也不是真的豆蔻年華,她雖然是個顏控,但她的理想型一直都是溫文爾雅懂得體貼人的那種,更何況她非但不計前嫌,反而好心好意伸出援手,哪有這樣使喚人的。


    連枝一如既往的給她開小灶,煮了陳皮紅豆小圓子,兩個人用了膳,江窈美名其曰要去散步消食,連枝隻好硬著頭皮跟她去。


    來靜安寺的這幾天,江窈帶著連枝都快把周圍的院牆轉了個遍,占了大半個山麓而建的皇家寺廟,江窈耐心十足,到底還是給她摸索到一條翻牆的絕佳路徑。


    而此時連枝放下一團麻繩工具,輕輕鬆鬆落地,轉身對著院牆頂上的江窈展開雙臂。


    “殿下,我接著你呢。”


    江窈:“……”我也是要麵子的人好不好。


    連枝提著盞宮燈給她照明,直到月上梢頭,江窈的彈性繩套阱才設置好,同時還和連枝科普了一番,獵物被繩套套住後會扳動機關,幼樹彈起,將獵物吊離地麵。


    “說不定明天咱們就有野味打牙祭了。”


    連枝不想給她潑冷水,一如既往捧她的場:“殿下您真是英明神武。”


    “那是。”江窈掌心泛紅,三步一迴頭,眼神一個勁往迴瞟,生怕陷阱出了什麽遺漏。


    連枝拿起隨身帶的絹帕給她擦手,遠遠的看到官道上的人馬,隔著婆娑樹林,後知後覺開口:“似乎是鄭侯爺。”


    江窈循著馬蹄聲望了一眼,為首的人騎一匹白蹄烏,那是當初老侯爺的戰馬,如今嫡長子鄭岱將近弱冠之年,自然由他襲了定國侯的爵位。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珠子骨碌一轉,肩上披著的月白披風被她解下來,金線織出來的紋路,蠶絲錦的料子,折折疊疊卷起來可以放到畫筒大的匣子裏,普天下獨此一件,還是舊年她生辰那一日光熙帝送她的賀禮。


    話筒已經遞給連枝,她總不能不接吧。


    鄭岱在臨著寺門的石階下麵勒住馬繩,前些日子因為建章公主一事,光熙帝前腳忍痛割愛把人送出宮,後腳連帶著禁軍都調過來了。


    禁軍統領早已收到風聲,大步流星下了石階,鄭岱絲毫沒有下馬的意思,居高臨下問他:“全城宵禁,天子腳下,竟有刺客畏罪潛逃,靜安寺內可有異樣?”


    “迴鄭侯爺的話,寺內一切安好。”


    江窈整個身子掩在樹叢裏,大大的芭蕉扇把她遮得嚴嚴實實。


    她捏起鼻子,甕聲甕氣大喊了一聲:“天呐,公主殿下怎麽在歪脖子樹那兒?”


    要知道,禁軍統領話音剛落,打臉來得猝不及防。


    鄭岱果真中計,韁繩一甩,調頭朝歪脖子的方向去了。


    江窈抿了抿唇,臉上浮出幾分笑意,堂而皇之一路徑直進了寺院正門,那叫一個暢通無阻。


    禁軍統領:“……”


    他都想給這小祖宗跪了,一時間齊唰唰這麽多道視線盯著她瞧。


    夜色迷離中,她的裙裾飛舞,柳條枝抽出來的楚腰,她個頭躥得不高,她骨架屬於嬌小一類,該有的輪廓風致一樣不少,所以身段比同齡生得姣好許多,工筆畫裏走出來的似的,頸後的肌膚白皙。


    時值晚秋,她仍舊穿著軟羅煙的料子,愈發襯得她冰肌玉骨。


    鬢邊的發帶正好被風掠在耳後,落在齊胸裙邊的瓔珞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幾乎要敲在人心坎尖上。


    不得不說,聖人不愧是聖人,一語中的。


    建章公主出生時,光熙帝下旨大赦天下,當即大筆一揮,給她從《詩經》裏取了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下一刻眾人慌慌張張埋下頭,有幾個青瓜蛋子甚至漲紅了臉。


    第4章


    “殿下,本侯前陣子結識了個十分有趣的門客,從而得了一柄竹雕靈芝玉如意,雖比不上宮裏頭的富麗堂皇,卻頗有靈性,據說是個上了年份的寶貝,本想著進宮給姑母請安時帶給你瞧一瞧,沒想到造化弄人。”


    樹下的女子背影綽約,模模糊糊至少也有七八分神.韻像極了江窈,隻是個頭上有微末偏差,那還是連枝躬著腰的效果,鄭岱未做多想,規矩的朝她作了一揖。


    “你在靜安寺可還好受麽?”


    如果說鄭岱一開始的話還算正常的話,那麽現在已經僭越。


    他可以問公主在靜安寺可還待得住麽,但他偏偏撿了一句還好受麽問出口,話裏話外都流露著親昵的意思。


    連枝僵在原地,信息量太大,她能給什麽反應啊。


    隻好一個勁的想念起自家公主來,她想,要是江窈在,要麽一句話輕鬆噎住鄭候爺,要麽不搭理他。


    她以前侍奉在公主左右的時候,也不是沒聽過鄭侯爺這般胡言亂語,但公主從不給他好臉色,他卻愈發上趕著,公主最後也隻能和他一起不著調,用公主的話來說,就是來啊互相醃臢啊。


    鄭岱被江窈像這樣晾慣了,反正都是任由他自說自話,他皺了皺眉,苦巴巴的開口:“不如本侯帶你去夜市上逛一逛?”


    “奴婢見過鄭侯爺。”連枝叫苦不迭,迴轉過神來,朝地上啪嘰一跪,匆匆瞥過一眼鄭侯爺的臉色,都快黑成鍋底炭了。


    連枝剛踏進院子,就看到江窈探頭探腦蹲在窗子前的一幕。她心有餘悸,雖然鄭侯爺看她的眼神確實有恨不得掐死她的意思,但他總不能真殺人滅口吧,按公主性子會和他沒完。


    連枝腕上一緊,江窈把她拉過去,朝正屋的方向指了指,連枝讀出江窈的口型——


    裏麵那位可不是什麽好東西。


    連枝:“……”您才知道呐?


    “要不要把人交出去?奴婢再迴頭跑一趟就是了,鄭侯爺正跟那訓話呢。”連枝附耳道。


    江窈思索了三秒,點了點頭。


    她又不是可憐的老實人,雖然說那公子哥兒的長相確實挺對她口味,但是她最起碼的明辨是非觀也是有的,她心底多少有點不是滋味,不僅是人家脾氣不討喜踩了雷點,現在還背上了刺客的罪名。


    這感覺就像粉了個愛豆,人設崩塌後,總結失戀了。


    心動歸心動,她不會失了智。


    江窈一抬眼,猝不及防撞進一潭深邃不見底的眸光裏。


    謝槐玉就這麽倚在門邊靜靜的看著她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出來的,悄沒聲息的,江窈頓時一個頭兩個大,細思恐極。


    “連枝姑娘,還沒有好好謝過你救命之恩。”


    雖然說這人傲慢了些,冷淡了些,但該有的禮數卻一概不少,奈何晚了一步。


    連枝傻乎乎的應了聲“哎”,一時間空氣都凝固了幾分。


    江窈準備吐出口的一句“哪裏哪裏”卡在喉嚨口不上不下。


    她藏在袖子下握著連枝的手攥緊了緊,麵上故作輕鬆:“是這樣的,我今天剛知道原來自己還有個失蹤多年的嫡親姊妹。”她聲音越來越低,迷茫的望著他,“我要是告訴你,無巧不成書,她和我名字一模一樣,你信麽?”


    拜托,這大烏龍她能解釋出來才怪了。


    其實她還挺能理解為什麽皇帝微服私訪總喜歡叫別人當著外人的麵自稱老爺,一開始確實比較有情趣。


    謝槐玉無動於衷,於是江窈絕望的攤了攤手,自說自話道:“好吧,就知道你會不信。”


    輕輕移到連枝腰後推了她一下,連枝心領神會,決定腳底開溜去搬救兵。


    然而連枝才邁出門檻,這才發現外麵燈火通明,噠噠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她眺望了一眼,好像是鄭侯爺帶著人朝這裏來。


    連枝不由得想起歪脖子樹下的種種,現在又不是和公主說話的時機,等她再迴過身,院子裏空蕩蕩一片,徒留幾片秋葉掃地。


    鄭岱登門時還敲了敲院門,看著連枝朝自己欠身見禮,笑眯眯的問她:“公主人呢?”仿佛適才陰雲密布的人不是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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