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陽被陸無琴背到了馬車裏。


    而今已經十一月,秋老虎已經隻剩餘威,很快冬季就快要來臨,不過翰伊城依然沒有降溫的跡象,一如既往的滿是初夏的味道。


    馬車當中無比涼爽,裏麵放置了一盆冰來降溫,色彩格調也是讓人舒心的藍色,鋪墊的是軟軟的錦棉。


    躺在錦棉上,景陽滿是傷口的後背終得一絲放鬆,眼前的黑布被慢慢揭開,一片光陰轉換的模糊之後,看到的首先便是在他身側坐下的唐歡的臉。


    看了這麽久的鮮血與痛苦,他從來沒有覺得過她的臉這麽好看。


    “你的臉色,不好看。”景陽麵無表情的說道。


    唐歡的神情很小心,聲音也很小心,似乎擔心將如紙片一樣脆弱的景陽戳碎,輕輕頷首道:“嗯。”


    景陽咳嗽了一聲,感覺自己的鼻腔似乎要炸裂,好半天才迴過勁來,唐歡連忙體貼地為他體內注入元氣,幫助他穩定身體的狀況。


    “謝謝。”他微笑道。


    唐歡搖搖頭,鬢角的青絲似柳條晃動,將一顆丹藥送入了景陽的嘴中,景陽很配合地吞下。


    “對於你的傷勢這藥丸於事無補,不過能夠緩和些。”


    景陽微微頷首,轉頭看著馬車車廂的車頂,上麵有一簇繡得極美的月季,怒放白底。


    陸無琴和黃雪梅在馬車外麵說著些什麽,景陽聽不太清楚,兩隻耳朵好偌充了氣,什麽東西都嗡嗡鳴鳴的。


    數月沒有休憩的身心終於得到了毫無戒備的放鬆,那沉澱了數月的睡意便如潮水襲來,他隻感覺自己越來越疲憊,很快就疲憊得一動都不能動。本來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說,卻還什麽都沒有開出口,望著唐歡瘦瘦的俏臉,以及點在自己額頭的素手,一頭昏睡著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似乎馬車在搖晃,跟這大獄,越行越遠。


    “睡吧。”唐歡輕輕撫摸著他的臉,“一切都過去了。”


    一身黑衣,好偌夜魅的易偉傑站在刑司大牢的高大若山的城牆上,陽光照耀下他的臉看起來多少有些似鬼般的憔悴,緘默地望著這兩架馬車走遠,埋入林中,粗重的眉毛似鍘刀而列。周遭並沒有什麽獄卒林列,所有的獄卒都和他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因為他身上的煞氣濃重,遠遠睥睨這裏的任何一個人。


    這個世界從來不缺少仇和怨,人與人之間織成的那道網又會讓這些仇與怨不斷地轉變,變大,或者變無。無冤無仇的易偉傑與景陽之所以會有這樣論及生死的仇恨接下,追本溯源的去看,多少有些幼稚,然而事實就是如此,大仇往往起源於小恨。


    “大仇起源於小恨。”易偉傑側頭望著暗武監主事蘇周,想到這些,緩緩說道。


    蘇周頷首,微微低頭道:“嗯。”


    “所以我一貫而言的行事準則便是不要給小恨變成大仇的機會,要在一開始便把嫩芽抹殺。”易偉傑戴著皮甲的手驟然一握,擰出一股碎皮聲。


    “我弟弟太無能,若是這些事情一開始便讓我來處理,要是我一開始就知道那夜樓房上站立的少年是他,就根本不會有後來的事情。”


    蘇周不敢迴話。


    怎麽說都隻是在發泄自己的無奈之火,這個世界有太多悲劇,所以感傷的人自然也有很多,九劍門的人恨易偉傑對付景陽,易偉傑也自然恨景陽殺了他弟弟。


    這些仇怨說不出誰對誰錯,從結仇的那一刻開始,兩邊都注定了是失敗方,不過還是要去看看誰會失敗得徹頭徹尾。


    “監首……節哀。”蘇周躬身。


    易偉傑道:“公輸采堯昨日傳信於我,讓我去一趟北邊,表麵是行司其職,不過是擔心我做過激的事情,可惜他純粹多慮,九劍門都能夠一時苟且,我易偉傑如何做不到?”


    蘇周一凜,急忙道:“監首明鑒。”


    馬車已經徹底消失在了視野,易偉傑也不再停留,轉身,離開圍牆。


    “彭司首重傷,監首,我們要不要去看看。”感到他的情緒穩定了些,蘇周小心翼翼地問道。


    易偉傑一聲冷哼,眼角一絲鋒芒,“誰在意他的死活?”


    ……


    九劍門低頭,神武帝臨朱雀門,九劍門甲一出獄,這一連串的事情在已經平靜了數月的翰伊城瞬間爆發,在城中再度掀起了一番熱潮。


    隻不過這對於黃雪梅與陸無琴而言,就是一些無關自己的事情了。


    這數月陸無琴拆了很多李若思的地下作坊,滅了李若思很多的地下勢力,黃雪梅重傷了彭九零,兩方之間的爭鬥也就此落下了帷幕,將會平息很久的時間。


    在人們都急著想要看看出獄後的九劍門甲一時,發現九劍門甲一已經消失了蹤跡,離開了翰伊,一時之間一些惋惜的聲音,便隨之出現。


    ……


    景陽痛苦的一聲呻吟,牢獄中的一根根銀針,一道道施加在自己身上的蛇鞭,一張張猙獰的麵孔,朝著他的麵龐瘋狂地唿嘯來。


    緊接著一道溫熱溫柔便撫摸在了自己的額頭上,將這一切驅散。


    他眉角的鋒芒才一點點散去,雙眼也緩緩睜了開來。


    他看到的依然是唐歡。


    燭火搖晃,被紅光勾勒得格外清減的麵龐,看起來比起往日要多了很多紅潤與誘人。


    見到他醒來,這冰山般的女子眼中跳動出喜悅,驚喜道:“醒了?”


    “水……”


    唐歡連忙將水壺送到他的嘴邊,將他半攙扶起來,喂他喝水。


    足足半壺下肚,景陽才鬆開了口,慢慢地躺了迴去。


    “小心些。”


    口渴的感覺消散下去,景陽感覺身體要好受了很多,“我……昏迷了多久。”試圖自己起身,發現自己什麽力氣都沒有,而一動身上依舊是一股鑽心的痛。


    “不要亂動。”唐歡連忙摁住他的肩膀,“你昏迷了七天。”


    “七天?”景陽虛弱地閉上了眼睛,頭昏無比,“我好像上一次昏迷,也是七天。”


    “難得你還能想這些。”依然平淡冰冷的聲音,不過她的臉上則是出現了一絲罕見的笑意。


    景陽微笑,道:“這一生昏迷的次數,今年似乎要全部用光。”


    “我去給你拿吃的。”唐歡鑽出了馬車。


    馬車車窗的簾布微微晃動,露出外麵夜空中的星辰,馬車外似乎有篝火,晃動的火光閃動得棵棵油樹欲焚。靜謐的夏夜,他的心情也為之冰涼與沉靜。從地獄中走出,他感覺現在的一切都好溫暖溫柔,嘴角也自自然然地帶上了微微的滿足。


    似乎是知道他醒來了,馬車外麵有些吵動,他聽到黃雪梅的聲音,然後這位已經接近不惑卻依然有豆蔻風味的師父便快步到了馬車之中。


    “師父。”景陽微笑。


    “別說話。”黃雪梅坐在他的身側,替他切脈。


    黃雪梅眼睛望著窗外,心思則注入了他的脈象之中,沉吟片刻,擔憂道:“穩定了很多,那些殘存體內的毒素基本已經排清,不過這些各種各樣的傷勢痊愈,即便有靈藥調養,也需要半年時光。”


    景陽看著跟著出現在了馬車車廂口的陸無琴。


    陸無琴望著他,頷首道:“需要的既然隻是時間,那麽就好解決得多,我的弟子果然不是什麽匹夫。”


    景陽笑了起來。


    “咳咳咳!”一笑便止不住咳嗽。


    “別亂動。”黃雪梅微微蹙眉,手指點在了他的丹田。


    景陽恭順得像是一隻貓,靜靜看著自己的師父做的一切,什麽都沒有說,但是心裏卻滿是暖意。


    “修為沒有什麽影響,隻是耽擱了不少的進程,要想恢複修為也得半年,這半年的時光裏,你都沒法戰鬥了。”黃雪梅收迴手,也不知是擔憂的情緒多還是放心的情緒多。


    “天賦在,領悟在,追趕上其餘人的步伐隻是時間問題。”陸無琴並不擔心這一點。


    “我不知道是時間問題?”黃雪梅怒目而向。


    陸無琴一怔,不敢接話,隻能搖搖頭道:“我隻是順口安慰。”


    “順口安慰?之前沒時間找你算賬,現在可以好好跟你算一賬了,你作為護送,把我弟子護送到了監察司大獄,你是如何盡職的?這筆賬你怎麽算?”黃雪梅冷喝。


    陸無琴道:“不也是我的弟子?”


    “你的弟子又如何了?我隻知道他是我唯一的親傳弟子。我告訴你陸無琴,別以為你是師弟我就會礙於情麵不找你麻煩!”


    陸無琴深深地躬了一身,“師弟知錯。”


    景陽微笑著看著自己兩位師父的笑罵。


    黃雪梅轉過頭,看著景陽,神情又變得溫柔起來。


    “徒兒知錯。”景陽跟著說道,“讓師父擔心了。”


    黃雪梅用手指輕輕敲了敲他的臉,道:“沒事就好。”


    “宗門,一切還好麽?”


    “一切都好,就等你了。”陸無琴道。


    景陽輕輕頷首,“半年時間不修行,也沒什麽關係,不戰鬥也沒什麽關係,這段時間一直在戰鬥與修行,好好歇歇,未嚐不是好事。”


    黃雪梅知道這個要強的弟子在說些安慰自己的話,也不戳穿,隻是微笑地點頭。


    唐歡手裏拿著一張油紙包裹的薄餅,進入了馬車中。


    “明天再給你弄些好吃的,現在隻有這個了。”唐歡歉然地說道。


    唐歡手指輕輕撚著薄餅,細心地絲成了小塊,送入他的嘴裏。這一幕在黃雪梅看來,格外的溫馨。


    “我們,是在哪裏?”景陽將薄餅咽下。


    唐歡道:“在翰伊城外的南郊。”


    “我們沒有離開翰伊城?”他意外道。


    黃雪梅搖搖頭,道:“不知道你什麽時候醒來,擔心路途顛簸影響到你這段休息,所以決定等你醒來再走,另外,有些事情或許需要你來作別。”


    黃雪梅的語氣有些不對。


    “作別?”


    景陽看著了一眼唐歡,又看了一眼陸無琴。


    “什麽意思?”


    他們沒有迴話,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心口有些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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