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蒙雪大,雪片密密麻麻。


    金蒙丞相府中,銀裝素裹,而丞相府中一片即便是朝廷二品官員也需要提前十日報備才能申請入內的林園,卻是所有雪都在融化,地麵一片積水。


    原本溫暖如春的屋中,此時竟然有幾分烘熱之感。額頭上篩出了細汗,不過唐熙並沒有取掉身上的大衣,而是依然目不轉睛的看著那青獸爐中的火焰。


    火焰中跳動著的,是一個少年,少年手上握著那柄讓他一眼便認出來的寶劍,現世於天下必定掀起暴亂的寶劍,不是因為劍是神兵,而是因為這劍本身,代表的含義,讓武朝不惜一切也要抹去的含義。而那隻少年身上釋放而出,淡淡然間隔著千萬裏,隻看畫麵依然能夠感受到的天子之氣,更是真實無比!


    唐熙的雙目中不禁泛紅,淚水在框中打轉。


    “師父,您果然沒錯。”迴想起數月前在鎏金城極不起眼茅草屋中,那位默默無聞卻又可稱是金蒙有史以來最聰明睿智的老人告訴自己的話語,唐熙的眼淚,再也忍不住。


    謝伽淏的雙瞳仿若消失不見一般,一雙眼睛中,唯有茫茫灰色,盤坐在虎皮地毯上,整具幹褶的老人軀幹一動不動擺放在此,更是宛如一具幹屍。


    景陽看著這灰氣嫋繞成的龐大骷髏頭,毫無懼意,也毫無戰意。在景陽的注視中,那雙空洞洞眼睛處,又緩緩飄出了兩道幽火。


    景陽忽然微笑了起來,笑得很複雜,不像是一個春風得意的送試生應該有的笑容。


    金蒙與中州,一直勢同水火,千年來一直如此。在寅京帝——也是景陽的父親在位之時,鎮北大將軍李林勝作為常勝將軍,在數次規模越發龐大的幾次邊關戰鬥中,更是力挫金蒙,當時的寅朝,已有吞並金蒙的趨勢。


    事實難料,南宮蝠悄然崛起,隨後中州叛亂聲宛如是受到了肆意挑動的琴弦一般,起義軍竟是從風平浪靜中忽然潮潮而起,威武的鎮北大將軍李林勝也叛亂率兵南下,最終奪取了中州政權,再打敗了不可一世的天下第一強者南宮蝠的大軍,創立了武朝,中州就此姓李。


    中州風雲變,金蒙依然屹然不改。十年前謝伽淏是金蒙國師,是天下間至強的元聖,是人人畏懼的魔,軒荊陽則是大寅太子;十年後,謝伽淏依然是國師,依然是讓人聞風喪膽的魔王,而軒荊陽,已成默默無聞的市井少年。


    從某種意義而言,景陽象征寅朝,而這位金蒙國師,象征著金蒙,二人素未謀麵,但是依然是敵,此時卻像是老友重逢,毫無敵意。


    再迴過頭來看這整場的武試,這十數日的時光流淌,所有的環環相扣,似乎都是為了這一刻的到來。像是冥冥天意,也像是人之所為。


    景陽吸了口熱氣,知道此時他麵對的人,便是金蒙的最強者,氣息入肺,心肺之間,也燃了起來。


    “太子殿下如何知曉,我便是謝伽淏。”滄桑至極,宛如曆經萬道輪迴般的聲音再度傳來。


    景陽抿了抿嘴唇,視線越過骷髏頭,看向了少年胸腔處的空洞,道:“普天之下,除了陰魔宗,還有哪個宗門能夠做到讓一位資質普通的人,變成一位戰力恐怖的元師?普天之下除了謝宗主,還有誰,能夠施展出此等巫術?”


    骷髏頭咧嘴而笑,看著慘然至極,也讓人心懼至極。“殿下果然聰明。”


    景陽也跟著笑了笑,道:“若是你們故意想讓世人知道的東西,我都不知道,那麽我未免也太蠢笨了。”


    “殿下當然是人中之龍。”骷髏頭頷首道。


    人中之龍?


    景陽自嘲一笑,搖搖頭,朝左邊走了幾步,轉身看著火焰,此時火焰已經徹底封堵住的森林之間的縫隙,儼然如同一道密不透風的額牆,自己也儼然成為了被困在牆中的人,這很難不想去迴想起當年圍城的一幕,那些大軍和重械,那些血河和箭雨,那些眼淚和心酸。


    素不相識,但真的像是故友,見到謝伽淏,所有那些刻意塵封的迴憶,此時便如潮湧般浮現在了腦海裏。


    不單單是唐熙淚流滿麵,景陽的臉頰上,也流淌出兩道清河。


    “十年前,翰伊城破,父皇讓衛劍叔帶我離開翰伊城。衛劍叔一己之力,帶著我一路殺出翰伊,自密密麻麻的追捕大軍突圍,逃出了鈴鐺劍仙和現如今的武朝大元帥裂天錘二人聯手合攻,也逃出了暗武監那不折不扣的萬裏追殺。”


    “見到國師,不禁迴首,才再度感慨,一切過去,已經十年。”


    骷髏頭的下顎微微聳動,他的骷髏臉看不出表情,像是麵無表情,但是景陽明白,他在微笑。


    “十年前殿下還是垂髫無知,十年後,已是力能扛鼎的少年郎。”


    收拾下情緒,景陽轉過身,對著骷髏頭恭敬地行禮,而後直起身子,問道:“國師又是如何猜到,我在這裏?”


    骷髏頭搖搖頭,緩聲道:“我沒有猜。”


    在景陽的微愕之間,解釋道:“一切都是緣,老夫決定讓這可憐兒來九劍門是緣,最終遇到你,更是緣。”


    “你之前不知道我會來到這裏?”


    骷髏頭頷首,道:“殿下來此的事情,隻怕天下間知道的人,都屈指可數,老夫相隔千萬裏,又如何能知曉?”


    “那國師是如何知道,我便是我,又同我不謀而合,演了一出戲?”


    “在做決定之前,沒有,在武試開始前階段,依然沒有,直到這可憐兒遇到你,我才開始意識到,殿下在此。”


    景陽微微躬身,這位傳說中近乎被神話的人,做起事來,也果然超乎景陽的想象,“魔頭國師,果然名不虛傳,做事也同一般人大有不同。”


    一聲輕笑從口中傳出,骷髏頭道:“你與丞相做事,都是靠理字,理智,按理而行,把一切都控製在自己把握之中。老夫做事則是靠緣,冥冥之中,總會有天意。”


    景陽不由搖搖頭,看著手中的真龍劍,劍身符文複雜繁瑣,劍柄上的真龍圖騰也將傷心事再度放大,感傷道:“國師做事,果然難以預測。”


    “殿下想見老夫?”


    景陽抬起頭,點點頭,道:“就像國師想見我。”


    骷髏頭縱身大笑起來,道:“大寅與金蒙之間,的確該見一麵,沒有想到的是,我們居然會在這裏,以這樣的形式見麵。”


    景陽微笑,唿口氣道:“我還活著的消息不小心走漏,張劍過至今身處大獄,武朝猜測到我可能會選擇進入五大宗門,因此今年的身份審查嚴格了許多,不過我依然進來了。神武帝一心踏平天下,以致於樹敵太多,或許猜得到金蒙與我們會有一議,始料未及的是,這一以來的太早,也來得太不是地方。即便是你我,都沒有料到我們會在這裏,以這樣的場合相議,”


    骷髏頭頷首,道:“不過隻怕殿下武試結束之後,還是免不了懷疑。”


    景陽笑了笑,道:“懷疑,那邊是最好,懷疑無果之後,便是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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