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十年。


    中州北部的鄰國金蒙國,其都城鎏金城中,大雪連綿,整座城池都掩埋在這皚皚白雪之中。


    銀裝素裹,巍峨的城池受其點綴,絕大多數的房屋以及角樓的棱角都被藏起鋒芒,然而卻依然掩埋不住這座雄城其磅礴之意。


    絕大多數的鎏金人都躲在屋中享受薑湯和火爐,唯有遍布城中各處的角樓之上還有軍士值守,街道普遍冷清無比,而一條在鎏金城東邊一條名為七郎街的街道中,忽然平滑的白雪之上,一雙黑毛長靴踩過,踩出一道深深的腳印。


    頂著大雪與凜冽寒風行路之人,是一位約莫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身上披著深黑色的鬥篷,整張臉都埋藏在與鬥篷相連的大帽中。


    這樣的身影在鎏金城這等雄城之中,是在太過普通和平凡,即便是在這等嚴冬之中顯得稍顯突兀,可仍舊無法吸引執勤的軍士多餘的目光。


    穿過寬敞的街道,中年男子踱步進入了一處巷子中,而後進入了巷子底部,那極為不起眼的茅屋之中。


    茅屋上的枯草被大雪壓塌了一些,以至於地麵上有殘餘的風雪,頂上的窟窿以至於其中寒風凜冽。


    而這間破茅屋中,沒有絲毫裝潢,牆壁上也顯得嶙峋不已,也沒有火爐和熱炕,隻有一張躺椅,一床破花被,和一個蜷縮在其中的老人。


    老人的臉上已經長滿了老人斑,而那雙渾濁至極的雙眼之中,也泛著微弱的光芒,氣若遊絲,已經處在了彌留之際。


    中年男子取下帽子,拍了拍肩頭的薄雪,望著老人,眼中泛出一絲悲戚。


    緩緩走到老人身旁,佇立在一側,良久未言。


    “來了?”約莫數十息之後,老人才轉動了眼珠,看著中年男子,微微笑道。


    聲音沙啞至極,也有氣無力,無不彰顯著他即將離開的事實。


    中年男子微微躬身,“恩師,徒兒來了。”


    老人的目光在緩緩轉動,看著那虛掩著的大門,這狂暴的風雪似乎讓他的思緒彌漫了開,以至於失神了良久。


    一陣寒風夾雜著數朵雪絮自茅屋頂上的窟窿飛下,緩緩落在了他的花被上。


    白花綻放在花被上。雪白之色鮮豔無比。老人迴過神來,望著被子上的白雪,似是看著十年流光,感慨道:“神武帝稱帝,已經十年。”


    當年與金蒙為宿敵的寅朝鎮北大將軍李林勝,推翻了寅朝,創立武朝稱帝,到了今天,剛好是第十個年頭。


    作為中州的北部鄰國,換了鄰居的金蒙也風風雨雨,又飄然了十年。


    中年男子也感慨萬千,一片悵然。


    唿嘯的風聲,更是將這悵然渲染到了深處。


    “我教了你這麽些年,教你做上了金蒙丞相,金蒙這數十年來的泰然,你功不可沒,我也甚是欣慰。”老人微笑,臉上的皺紋宛如將近百年的滄桑都折疊彎曲起來。


    中年男子再度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切全因恩師教導,恩師鞠躬盡瘁,最終去要安眠在這破宇之中,是徒兒不孝。”


    老人微笑起來,伸出蒼褶的手撫摸著中年男子也微顯滄桑的臉頰,滿是慈祥疼愛,道:“才認識你的時候你垂髫稚眼,現如今隱隱間你鬢角已有華發,也已經是金蒙最重要的人物之一,為師便已經滿足。生死無非天命,又何須在意體麵。”


    中年男子垂頭不語,眼角泛起淚光。


    老人咳嗽了起來,男子連忙給他拍撫後背。


    咳嗽逐漸平緩下來,老人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驚慌,他那慈祥睿智的目光從頂上的窟窿,望向了被白雪鋪滿的天空。


    “三十年前,我第一見到你,便知道你將成為金蒙最了不起的人之一,所以一直對你好生指點教導,終有今日。”


    “二十二年前,寅京帝挖建京淺運河,又準備修築長城,並且試圖削弱舊權貴勢力,我便知曉大寅將亡。”


    “二十年前,初聞南宮蝠,為師不遠萬裏趕去見了他一麵,自那時其便知曉他必然將成為天下間最強者,最有希望到達境的人,也將成為推翻寅朝的中堅力量。他的強大能緩解金蒙之危,由此曾為他指點迷津,以此分割中州。”


    “十三年前,李林勝還在鎮北邊關,我便知曉他會起兵謀反,所以讓你啟奏,將邊軍北收十裏,給他機會調息,以此養精蓄銳,最終中州大亂,李林勝在亂世中屹立而起,不可一世的寅朝終究殞落。”


    老人平淡地陳述著這一生來,他最睿智的決策和目光,在他口中平淡無奇的往事,卻是神一般的未卜先知。也正因為他的存在,無形間悄然改變了整個曆史的走向。


    世間除了中年男子,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金蒙還有這樣一位老人,也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在往些年的許多大事之中,無一不有他的推波助瀾。寅朝最終走向滅亡,他才是其中最大的影響著,也正因為這個仿佛不活在這個世間的老人,讓原本在十多年前便應該消失的金蒙,顫顫巍巍地存活到了今天。


    就是這樣一位堪稱整個世間最了不起,然而也是最籍籍無名的老人,即將要死去,而他的送葬者,也僅僅是這位中年男子。


    老人緩緩看向了中年男子,緩聲道:“我做了這麽多的事情,卻是沒有料到,李林勝稱帝之後,金蒙之危,仍舊未解,一個寅朝覆滅,一個武朝,軍力上卻強大成這樣,而我所做的,無非僅僅讓金蒙苟延殘喘了數十年。”


    中年男子傷感道:“恩師你做得已經足夠多了。”


    老人自嘲般地微笑著,搖著頭,長聲歎息道:“還不夠。兩年之內,神武帝必定北伐。”


    中年男子麵色沒有絲毫改變,依然隻有悲戚。


    老人欣慰地笑道:“能成為我選中的人,你當然是能夠猜到這一點的。”


    老人長長的歎了口氣,“為師要死了。”


    “恩師……”


    老人將他的手輕握在自己的手心裏,淡淡道:“人終有一死,你不必為我傷心,隻是這金蒙,我再也無法為他做更多的事情了,所有的所有,以後,都隻有讓你承擔了。”


    “定不辱命。”眼淚從中年男子的眼角留下。


    老人的唿吸再度微弱數分,臉上的皺紋,仿佛在這數息之間生出了數道,此時的他看起來蒼老到了極點。


    他用極其細微的聲音緩緩道,“我有最後幾件事,要交代給你。”


    中年男子跪倒在了他的身側,“恩師請講,弟子絕不辱命。”


    老人緩緩閉上了眼睛,呢喃道:“神武帝未必能打下金蒙,因為那大寅未死。”


    中年男子通紅的雙眼微微瞪大,並未第一時間理解這句話。


    “中州將再度大亂,是我金蒙良機,你審時度勢,好好把握。”


    “若是可以,最好殺死南宮蝠。”


    平和地交代完這幾句話,之後便是安靜唯餘風雪。


    又是數朵雪絮飛下,落在老人的眉心,而那雙緊閉的雙眼,以及迅速冰涼下去的體溫,卻是沒有讓這朵雪花融化。


    交代了這三件事之後,這世間最偉大,同時也最無名的老人,就此離世。


    眼淚奪眶而出,金蒙這德高望重的偉大丞相泣不成聲,對著屍首,重重地三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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