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一個組做實驗,一同參加外出實習。他了解吉兒,就像了解他的花。她是最亮麗的光,他沉默地躲在她身後。她歡樂,充滿活力,是他自己的對立麵。她總是直率而有勇氣,這是他最喜歡她的地方。他自己不具備這些,所以他喜歡看著她,看她笑,看她跺腳。如果能一直站在暗處看著她,如果能做一些東西讓她笑,如果能聽她清脆的嗓音響起,那該是多麽多麽美好。

    皮埃爾沉默地看著吉兒。她和路迪走在他前麵,一邊參觀一邊有說有笑。皮埃爾覺得心中有一種抽緊的壓抑感。他不是一個遲鈍的人。當路迪帶著吉兒走進他的工作室,他就猜到了路迪的意思。可他沉默著一言不發,不評論也不表態,從工作室到製造間,拒絕給出任何意見,從始至終,一直是路迪和吉兒兩個人在對話。

    “皮埃爾作品非常多。”路迪一邊對吉兒說一邊迴頭看了皮埃爾一眼。

    “對對,”吉兒揚起眉毛笑道,“他呀,從小就是我們班的好學生。我們都算不出的數學題,他看兩眼就解出來了,簡直不像正常人!”

    路迪又舒緩地說:“這一次我們的新方案裏,皮埃爾的反光膜占了很重的分量。”

    “什麽是反光膜?”

    “就是一種類似鏡子的東西,隻不過很輕很薄,可以做得很大,柔性有弧度,又能布置迴路,方位和形狀都可以調控。我們把它懸掛在太空中,可以反射太陽光。”

    “哦。”吉兒說,顯得似懂非懂。

    “你別小看這種膜,”路迪又看了一眼皮埃爾,說得饒有興趣而充滿耐心,“它可是至關重要,有了它,我們就能隨時給湖水保溫,即使在夜裏,也能用兩次反射帶來陽光,保持水流不凍。而白天它能指向特定的方向,造成空氣局部的冷熱不均。”

    “然後呢?”吉兒努力做出認真聽的樣子。

    路迪微笑著看看她,說:“然後我們就可以有流水,有雲,有雨,有森林。”

    “啊!就像模擬裏看到的那樣!”

    “對。還有山上的城市。你喜歡嗎?”

    吉兒用力點頭:“喜歡啊,我昨天看得好喜歡!”

    皮埃爾沒有說話,一直望著吉兒。

    她還是和平時一樣,直衝衝的活潑撲麵而來,情緒都寫在臉上,笑的時候揚起下巴,就像個娃娃。他就是喜歡看她這個樣子,說話時非常投入,對周遭沒有意識,隨時隨地迸發出突發奇想式的驚歎,

    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她根本不懂她在說什麽。這讓她顯得非常可愛。皮埃爾看著她看路迪的眼神,內心的壓抑變成刺痛,他覺得自己應該憤怒,但不知為什麽,那種自傷的絕望卻有一種特殊的吸引,讓他沉溺其中不想行動。

    他不希望自己這樣,在心裏歎了口氣,開口打斷了路迪。

    “我試了,”他說,“還是不能確定。和那天說的一樣,你們要求的麵積太大了。”

    路迪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說:“沒關係,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哪怕這次先申報,通過之後再繼續實驗也可以。”

    皮埃爾轉過身對著真空室。製造間裏忙碌的機械臂發出低微的嗡鳴。真空室像一間厚重的小城堡,圓筒狀的厚牆,透明圓形小窗。他們看到電磁場控製著靈活的操作臂,拉伸一張光潔平滑的薄膜,噴槍附近亮著光焰,多層分子精細搭配、密集鋪陳,將薄和不透明的矛盾化於無形。

    路迪在一旁看著他,小心地問:“現在是在重力環境,如果直接在空間實驗室加工,應該能做得更大沒問題吧?”

    吉兒充滿好奇地俯身看著,臉貼近小窗,手攏在眼睛兩側,撅著屁股。她今天把頭發梳得高高的,臉頰兩側垂著幾縷卷發,露著寬寬的額頭,一說話就能看到眉毛上下翻飛。皮埃爾看著她,她沒有發覺。他靜靜地想,她今天真漂亮,從來沒有這麽漂亮。如果再少一點故作端莊就更好了,她根本不應該壓製自己的笑,她的眼睛很美,彌漫著傻乎乎的天真,她不了解自己,她是一道明亮的光。

    他轉頭對著路迪。“重力不是最大問題,問題是……麵積太大,晶格結構會紊亂。”但他又補充說,“不過……不排除增加脈絡骨架的可能性,但還得計算。”

    他說得客觀,沒有誇大,也沒有保留。薄膜是他的親人,他像了解自己的身體一樣了解它們。他生活在它們的懷抱裏。它們溫存地接受他的延展。如果他說它們可以擴大,它們就可以,如果他說不可以,那就一定不可以。這一點他還是有把握。整個火星都沒有人像他這樣了解它們。他看著真空室裏閃閃發亮的光滑表麵,心裏有一種隱沒的溫情。這種溫情和對吉兒的溫情糅在一起,讓他心裏的絕望感越來越強。他覺得也許最後什麽都不會屬於他,無論是他的薄膜還是吉兒。他迷戀的東西都不會屬於他。

    他知道路迪的用意,但他不想把吉兒牽扯進來。他看得出來,吉兒什麽都不清楚,這讓他覺得很難過。

    當他們三個

    走出製造間,皮埃爾請求吉兒去取咖啡,吉兒興高采烈地跑開了,皮埃爾和路迪站在走廊裏。

    “你不應該帶她來。”他說。

    路迪笑了一下說:“我是真的希望獲得你的幫助。”

    皮埃爾看著他輕鬆愉悅的臉,用沉默作為迴答。

    “也許我不該這樣。”路迪說,“不過,我剛才在路上和吉兒談過,她是真的很喜歡山穀的方案。我不騙你。”

    “我信。”

    “還有三天……”

    “你想讓我參加答辯嗎?”

    “吉兒會坐在台下充滿期望地看著你。”

    “和她沒關係。”皮埃爾說,“我支持不支持都和她沒關係。”

    路迪注視著他,慢慢收斂了笑容,聲音鄭重起來:“好吧,那我也不多說了。不過再請你認真考慮一下,我們真的很需要你。”

    皮埃爾沒有說話。吉兒已經端著三杯咖啡和兩盤小餐點搖搖擺擺地走了迴來,遠遠地就和他們打招唿。他們沒有再談這件事,路迪也沒有跟吉兒提起。

    皮埃爾一直沒有再說什麽,平靜地把兩個人送了出去。吉兒在門口朝他擺擺手,跟著路迪走遠了。皮埃爾能看到她仰起頭對路迪笑的樣子,心裏很疼。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這樣容易觸痛。

    ※※※

    皮埃爾沉鬱地收拾了實驗室,大步離開,坐上開往醫院的車子。

    他在路上想著吉兒。他不到十九歲,還不知道怎麽和一個女孩相處。他喜歡吉兒,但隻是喜歡沉默地看她自得其樂的笑容,離得遠遠的。他從來沒有嚐試觸碰她,除了一次集體出行,吉兒穿了很薄的裙子,裹著圓潤的身子,額頭出了汗,喘著氣去擦,他有一種抱住她的衝動,其他就一次都沒有。即便是那一次,他的衝動也隻停留在腦海中,沒有付諸行動。他沒想過她變成他的女朋友,也討厭聽其他男孩討論勾引女孩的技巧。她是他的光,他不想褻瀆。他希望自己的決定是自己的,與她沒有關係。

    皮埃爾每天從工作室出來都直接到醫院。爺爺仍然昏迷,靠設備維持生命,他就在病房裏陪他,坐在他旁邊看書。需要他做的事情很少,但他沒有什麽其他地方可以去。爺爺是他唯一的家人,爺爺不在,家就空了。

    皮埃爾的朋友不多,活動也不多。他不喜歡與人在一起,參加活動會緊張。他喜歡數學般的純美,不喜歡人的墮落與庸俗。比起聚會,他寧可一

    個人在醫院推導黎曼幾何。

    他坐在爺爺床邊,按照慣例檢查了各項讀數。一切正常。一連串精巧的小屏幕圍成一個半圓,環繞在枕頭外麵,後麵的床頭上連接了更多儀器和屏幕。

    他雙手撐在座椅上,看著爺爺蒼老的臉。爺爺,他在心裏說,是時候做一個決定了。他們的河流保溫方案都有很大問題,隻有我的最有希望。他們提出蓄電加熱、人造太陽都耗能而且鋪張,他們也想到太陽帆板的反射,但沒有人的材料像我的那麽薄而強韌。爺爺,如果我說不可以,那麽河流派就要獲勝了,我們就不會搬走了,白色的冰原會環繞我們的城市,和玻璃房子永遠地映照在一起。你說這樣好不好呢?

    床上的老人沒有動,但皮埃爾覺得他的眼珠在眼皮下轉動。他知道那是自己的錯覺,但他寧願相信錯覺的真實。

    他每天都來和爺爺說話,那些話他平時不和別人說。他覺得說來也奇怪,他現在和爺爺說的話比爺爺清醒的時候還要多。

    我想我已經決定了,爺爺,這個決定你會同意嗎?

    爺爺,他接著說,他們不會懂的。我已經能想到各種迴應,是的,我能想得到的。但是他們其實都不懂。他們使用已經創造出來的東西,用得那麽順手,當做理所當然,就不願費心思弄清楚。思考都是懶惰的,隻有偏見才勤奮。我們的房子是我們的驕傲,這誰都知道,可是有幾個人真的明白呢。誰也不明白。

    他邊說邊給爺爺又蓋了蓋被子,好像爺爺會把被子抖掉似的。他潛意識裏覺得爺爺還是那個易怒而威嚴的老者,站得筆直,忙碌在萬人中,一刻都不得安閑。

    有誰知道沙土的美。人們隻知道晶瑩剔透,曲線流暢,就好像建房子隻是為了晶瑩和流暢。他們不知道材料真正的美,不知道牆壁是複合玻璃,電池板是無定型矽,牆上的鍍膜是金屬和矽氧化物半導體,屋子裏的氧氣是矽酸鹽分解的副產品,一切的一切,都是從砂土中來。我們的房子從砂土裏麵長出來,像一株花朵一樣從沙漠裏生長出來。誰能明白這些,誰能明白晶瑩和粗礪隻是一件事的兩麵,誰才能真正明白我們的房子為什麽無法取代。

    他說著垂下頭去,將頭埋在兩手中間。雪白的床單在眼睛前麵晃著,他有一點點暈眩。他彎著背,身體不自覺地緊張起來,爺爺的麵容平靜依舊,像在安撫他的焦灼。小屏幕上的淡綠色數字跳動著,三條曲線交錯延伸,像沙漏撫過時間的水流。

    至少我是明白的,至少

    我明白事物的本征,至少我明白真正應當延續的是什麽。他喃喃地說。爺爺,你會同意我的選擇對不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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