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三天,文和縣上空的月亮都飽滿圓亮,像極了某僧的腦袋瓜。


    此事在文和縣中,已成奇談。


    不僅一些婦人們睹物思僧,夜夜觀月。


    就連許多官吏仕紳,也都提前唿朋喚友,在自家院中賞起月來。


    不到十五,弦月已滿,雖違背天時規律,可自古以來,賞月都是風雅之事,又有幾人會好端端的胡思亂想來找膈應。


    石橋流水,柳蔭小樓。


    夕陽西下,淡煙暮靄。


    來自京城的貴公子孔東流帶著墨色襆頭,換上一身輕袍便裝,獨自坐在慶春樓二樓的雅間,看著樓下橋上的攤販行人,男女老少,紅女白婆,一臉輕鬆寫意。


    “這文和縣,不愧是誕生天下文宗的福地,雖地處劍南,可也算是人傑地靈了。難怪那位徐太守,被罷黜這麽多年,還能坐得住。”


    他身後那名微微弓腰的年邁老仆淡淡一笑:“小郎君實在太抬舉了。再人傑地靈,哪能比得上長安城。至少在京城中,哪怕是黃口小兒,瞽目老嫗,都不會相信,這世間還有真正的得道高僧。”


    孔東流也是一樂:“妙手銀僧……也不知誰想出的,這名號聽著就怪怪的。偏那掌櫃以為我是那等喜好鄉野奇談的書生,拉著我講了半天。此番迴京,又有笑話與那幫紈絝們講了。罷了罷了,東宮殿下最不樂意聽到‘和尚’二字,千萬別傳到他耳中。”


    老仆突然壓低聲:“等主子此行圓滿迴京,東宮‘殿下’怕是已成‘陛下’。單憑主子潛邸時的交情,再加上此番宣旨之功,一個三品是跑不掉了。說不定還能壓那薛遠山一頭。”


    “難說,那陰險的薛胖子與我父親不同,沒有家世,出身平民,卻是殿下潛邸時最倚重之人。隻要他不犯大錯,日後也將是殿下最信任的股肱。當然,我父親也是一樣。”


    孔東流狹長的麵龐置於窗欞陰影後,看不出所思所想。


    半晌,他輕笑道:“今晚隻賞月,不論這些事。再過幾日,可就看不到這文和縣奇景了。“


    不多時,月上枝頭。


    熱菜隨之呈上,酒也一杯杯下肚。


    待到微醺時,孔東流忍不住詩興大發。


    自家府上的老仆,也早已向店家借來了筆墨,分散菜肴,於圓桌上壓好。


    孔東流在月下負手踱步,稍許便已打完腹稿,隨後提筆,龍飛鳳舞,一氣嗬成。


    老仆探頭望去,沒等說什麽。


    從雅間的簾幕外,傳來一陣嬌柔若鶯啼的聲音。


    “好字,好詩……好文采。”


    孔東流隻見一道隱隱綽綽的曼妙身姿,隔著簾幕窺完桌上的紙墨後,彎腰道了一聲“唐突”,便輕搖蓮步轉身下樓。


    他怔了怔,轉身朝窗外望去。


    就見那小娘子年方二八,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指若削蔥根,口如含朱丹。


    似乎察覺到自己的目光,她在橋上停下腳步,縵立遠視,掩口而笑。


    孔東流隻覺心頭咚咚直跳。


    他在京城之中,什麽樣的名媛花魁沒見過。


    可不知為何,眼前這小娘子卻給他一種別樣的感覺。


    “黃翁……快去請那位小娘子。”


    老仆麵露遲疑,低聲勸道:“主子身負皇命,不日即將返程,小郎君還是切莫沾惹是非為好。以免迴去挨罵。”


    聞言,孔東流的眸子頓時清明了許多。


    “也是。哎……”


    翌日,同樣也是人約黃昏後。


    孔東流身著便裝,瞞著老仆黃翁,再次來到了慶春樓前的石橋流水旁。


    他滿懷期待地向石橋望去,等候許久,都沒能見著那道讓自己想了一宿徹夜難眠的倩影。


    “哎……”


    他輕歎口氣,麵露失望,失魂落魄地轉身,便要打道迴府。


    晚霞裏,一葉扁舸,由遠而近,緩緩駛來,隱約還能聽到女子的嬉笑。


    他猛然迴頭,隻見幾名年輕女子,正在艙內嬉笑打鬧。


    唯有一女,嫻靜姽嫿,身著粉裙,在旁邊煎茶。


    ‘是她!’


    孔東流怔怔看著,眼睛再也移不開了。


    他這番癡相,自被艙中眾女一覽無遺。


    “看,那有個呆子,在看姐姐呢。”


    “姐姐的秋茶可是細乳珍品,不是人間俗士能喝上的。”


    “咯咯咯,呆子,要不要上來喝茶?”


    孔東流正了正衣冠,躬身行禮:“那麽,在下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抬起頭時,就見那粉裙女子也正巧朝自己望來。


    四目相對,先是一愕,隨後同時笑了。


    “才子,是你啊。喜歡喝茶嗎?”


    “既是姑娘的秋茶,小生願意一品。”


    接下來幾日,孔東流與阿紫泛舟而遊。


    或是在樓外閑聽秋雨,或是夜宿粉舸,讀書煎茶,紅袖添香,好不自在。


    漸漸的,倒也忘卻了迴京之事。


    ……


    慶春樓上,雅間中,孔東流趴在圓桌筆墨旁,臉色蒼白,昏迷不醒。


    老仆則躺倒在地,麵色酡紅,生死不明。


    “李掌櫃,你不要聲張,暫時就當作什麽事也沒發生。”


    “啊!這怎麽行……”


    “聒噪!什麽行不行的!你知那個年輕人是誰嗎?長安城來的皇親國戚!要是讓人發現他在慶春樓裏出了事,你個鱉孫傾家蕩產上吊自殺也賠不起!”


    “啊!呂捕頭!你可千萬別嚇唬某……你可是知道的,某膽小如鼠,從來不賣假酒啊!呂捕頭,呂神捕!你可千萬行行好,幫我把人救醒啊!”


    慶春樓中,掌櫃的苦苦哀求。


    呂無咎摸著光溜溜的下巴,沉吟不語。


    自打媳婦兒生產後,他就很少再唿朋喚友飲酒作樂,雖請了姑婆照顧那娘倆,可男人不著家,女人永遠不安心。


    今日難得來慶春樓,遇上這一出,也非偶然。


    而是奉縣尉之命,換成普通百姓裝束,暗中保護這些來頭大得嚇人的京城貴人。


    按理說,這位國公的外孫,正牌的皇親國戚,哪怕白龍魚服,低調遊玩,也該有護衛暗中保護才對。


    難道說……


    呂捕頭目光落向老仆。


    ‘他便是負責保衛的高手?那麽,至少也該是氣感武人,卻也著了道,偏偏這兩人財物沒失,也無傷痕,好像隻是睡著了一般,嘶……’


    憑借多年經驗,呂捕頭已然隱隱意識到了什麽。


    ‘難不成,自己遇到了一樁幽卷秘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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