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曲府在徐府中的地位和周逸有幾分相似,相比旁人,都較為超然。


    隻不過周逸是客,徐公將他帶迴府中,便拋諸腦後,自個訪友去了,至今未歸。


    徐府上下對徐公之言奉若聖旨,自然也不敢怠慢周逸。


    顏總管昔日於長安城中為將,沾過血,殺過人,乃是軍中一流的武學高手……徐府多嘴舌的奴仆們大概也就隻知道這麽多。


    可周逸卻通過黑色小字知悉,顏曲府當年未受傷時,何止是一流高手。


    此人武學天賦出眾,才華橫溢,三十歲出頭就已經是京畿之地七十萬神策軍中的三位教頭之一。


    隻可惜,十四年前,那場“術道之爭,五侯亂京”事件中,顏曲府受到牽連,被罷黜了官職。


    幸而被徐公所救,雖淪為一介白身,可好歹揀迴了性命。


    從那之後,他便對徐公死心塌地。


    離開長安城後,不遠萬裏,趕至劍南道上的文和縣,為徐公看護祖宅。


    與此同時,顏曲府也在暗暗觀察周逸。


    一絲輕微的波瀾,從他心底蕩開。


    眼前這位哪怕放在人才濟濟的京畿之地,也足以讓那些貴胄纓簪之家的夫人小姐叫破喉嚨的俊美僧人,居然能夠避開自己布置的崗哨,如入無人之境般來到後院。


    莫非,此僧也是習武之人?


    武技還在徐府護衛之上?


    那麽至少也是獲得了氣感。


    可為何他體內並無絲毫炁(qi)流動的痕跡呢?


    這時,顏曲府耳旁響起僧人低沉的聲音。


    “為何。”


    嗯?


    顏曲府微愕。


    他看向對麵的俊美僧人,心頭突然咯噔一跳。


    那雙足以讓星月為之嫉妒的清澈眼眸裏,竟充滿了悲天憫人,以及對世間的不解……這位僧人究竟是遇到了怎樣的難題,方才會深夜不眠,獨自來到後院禁地對月沉吟?


    難不成,與這侍女之死有關?


    顏曲府目光下沉,一時間,陷入了思索。


    周逸當然有很多不解。


    譬如,為何我的頭發一直長不出來?


    為何徐府隻買本地生薑,就從不試試嶺南的老薑?


    為何這麽晚了徐府還有這麽多人沒有睡?


    為何昔日大名鼎鼎的武道高手施展輕功落地時居然還放了個響屁?難道今天忘記打卡一百零八次提肛了?


    為何我又說出了“為何”這兩個字?這讓顏總管怎麽接……


    顏總管突然輕歎口氣:“某明白了,小師傅深夜來此,是為了給侍女碧茵超度誦經吧?”


    !!!


    居然真接住了!


    捕捉到周逸眼角那一抹淡淡的怪異,顏總管笑道:“家母在世時,也信過佛,某對佛門並無太多反感。不過既已塵埃落定,小師傅也就不用多費心了。碧茵後事,徐府自會酌情持辦。”


    言外之意,佛門已經崩成這樣,就別再超度誦經多管閑事啦,別人看到隻會笑話,不會覺得這樣更帥。


    周逸還能說什麽?


    對方不愧是昔日京城教頭,實力腦補,自問自答,自己啥都沒說,他就已經替自己全部說完。


    月光下,周逸和顏總管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正要告辭。


    腦海中,忽然閃過適才顏總管宛如大鳥一般越過高牆飛入後院的畫麵。


    周逸收住腳步,仿佛不經意般隨口問道。


    “敢問顏總管,你在武學之中,處於何種境界?”


    “境界?”


    顏總管似乎沒想到周逸會問這個。


    他按下心中的疑慮,提起煙杆想來一口,嗅了嗅卻放下:“小師傅過獎了,境界一詞,實在高深莫測,我等凡夫俗子,豈可當之。”


    周逸摸了摸光頭。


    沒想到此間修行之人竟將境界一詞看得這麽重。


    可總得有高低強弱之分吧。


    無論是武人、術修還是妖物陰怪的實力劃分,黑色小字中都沒有直接出現過。


    好在顏總管思路清晰,猜到了周逸想問什麽。


    “年輕時不提也罷,現如今,某已退落迴‘炁生’。”


    顏總管語氣平靜,聽不出遺憾還是自詡。


    如他者,當過禁軍教頭,也做過平凡布衣,經曆風雨滄桑,很多事都已看淡。


    由此可見,顏總管是個灰常有故事的人。


    可你再有故事,也得給我把話說清楚!


    “炁生”又是什麽鬼?


    “唔。”


    周逸低吟一聲,正想著如何套話。


    顏總管今晚似乎頗有談興,笑著道:


    “我輩武人,以‘氣感’為分水嶺。”


    “未獲氣感者,便隻能追逐武技。武技大成,獲‘技成’之名,倒也能在江湖中出人頭地。”


    “而再往後,獲得氣感的武人,則有三個階段,炁生,開府,觀魂。”


    “一般來說,武人炁生,足以在江湖建幫立派,或投入軍中為校尉。”


    周逸頓時明白,按照從前所看網絡小說裏的套路,技成是武者第一大境界,氣感則是武者的第二大境界。


    而氣感境的第一階段,稱作炁生。


    放眼大唐江湖,已算高手。


    以此類推,開府為第二階段,觀魂是第三階段。


    未及多想,耳旁響起顏總管意味深長的聲音:“某若沒猜錯,小師傅也已獲氣感,方才能避開護衛來到此間。不過奇怪的是,小師傅體內,並無‘炁’的痕跡,莫非與之前受傷有關?”


    月光下,周逸微笑不語,俊美無儔。


    反正小僧也不太懂。


    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腦補者無敵……


    “哎。”


    顏總管突然歎了口氣,幽幽道:“二十多年前,中土滅佛,我大唐佛緣已盡,所藏佛經妙法皆被焚燒一空,不剩半頁。據說也就隻有北境諸國,留有當年出逃僧人所帶去的佛經殘本。小師傅想要重續氣感之路,怕不容易。除非……走修武之路。”


    大唐已無佛經?


    你確定嗎?


    周逸看向從空氣中浮出的一行黑色小字——關於一部此前藏匿於大唐宗室之中的無名佛經。


    二十年前,天下滅佛,大唐宗室中自然也有個別人推波助瀾,可唯獨留下了這部佛經,秘密收藏。


    哪怕用木魚想想也知道,這部佛經定非凡物。


    而十四年前那場“術道之爭,五侯亂京”禍亂中,術士,武人,陰怪,各路公侯齊聚,甚至出現了妖物,可其背後卻也有著這部佛經的影子。


    周逸很想問一下顏曲府,關於這部佛經的事。


    身為當年事件親曆者,他也是為數不多的知情人之一。


    想來定能看到顏總管驚訝、震撼、不可思議等種種麵部表情。


    都是成年人,看破不說破。


    所以周逸決定……將來一定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不過今晚就算了。


    時候不早,該迴去好好睡上個“生發覺”了。


    “多謝顏總管關心。”


    周逸袖底雙手抬起合十:“聽聞顏總管每日清晨,都會帶著護衛操練習武,並且傳授武技。不知明日,小僧可否前往旁觀?”


    顏總管聞弦歌而知雅意:“小師傅若來,某自是歡迎。”


    周逸目的達到,笑著告辭而去。


    和來自黑色小字的劍丸劍氣不同,體內那股奇秘的力量是來自青煙的眷顧。


    算是截然不同、互不幹涉的兩種體係。


    一個是一日一次,迅猛暴力。


    一個,則使自己耳聰目明,身輕體健,更注重長期養生?


    那麽,用武道來對後者進行開發,可行性應當會更高吧?


    而徐府之中,武學造詣最高的,除了自以為隱藏得很好的香珠外,便屬顏曲府了。


    當然,前提是顏曲府真心實意地傳授。


    ……


    “獲得氣感的僧人,多少年未曾聽聞了。”


    顏總管望向周逸背影,低聲自語。


    他有意幫這位來曆不明僧人再續氣感之路,原因並不複雜。


    逸塵雖是僧人出身,可平日裏足夠低調謙遜,且又是徐公帶迴來的客人,自己順手幫個小忙,何樂而不為。


    “咳咳咳……今晚說得有點多,某不是出來尋找雷鳴真相的嗎?”


    顏曲府自嘲一笑,抽了口旱煙,向前走去。


    正好走過周逸先前佇立之地。


    又恰好想起什麽,腳步一滯,轉身朝著周逸離去的方向高喊。


    “對了,明早卯時開始……”


    風起雲彌,月影婆娑,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在他驚訝、震撼、不可思議的目光中,一道宛如被長劍劈開的無盡溝壑,貫穿於天地雲霄之間。


    風月、星光、樹葉、空氣、塵埃……天地之間,但凡礙眼之物,皆被那一劍斬成粉碎。


    這一刻,他隱隱意識到了徐府夜晚雷鳴聲的來源——就是眼前這劍韻之聲。


    可究竟是何等深不可測、俯瞰蒼生的存在,才能劈出這麽一劍?


    逸塵小師傅今夜來此,莫非也是發現了這一縷仙人所留的劍韻?


    啪嗒!


    終日舍不得離身的煙杆跌落在地。


    那一道若真若幻的劍痕,早已消失在感觀世界中。


    可顏曲府的額頭上,卻浮起了黃豆大的汗珠,覆蓋住了青色深痂。


    斬!


    斬!


    斬!


    他腦海中不斷迴蕩起同樣的聲音。


    長安城中那些不堪迴首的陰暗齷齪,讓自己羞憤難當的屈辱往事,以及追悔莫及的種種遺憾。


    這些平日裏都被壓下的心魔,此刻再也控製不住翻湧而上。


    他自然想將它們一斬而盡。


    可若早能斬盡,又何必強行壓著?


    夜穹高處,那道早已隱遁的垂天劍韻,猶如一隻無形巨眸,冷漠俯瞰著顏曲府掙紮痛苦的內心。


    斬!


    斬!


    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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