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藍、采綠都是一臉不可思議,幸虧元秀宮闈出身,不露聲色是自小被提點的本能,聽了他的話,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便淡淡道:“不瞞賀郎君,方才你進這園中來時,本宮的宮女恰好在窗邊看到你,因此才關了窗戶。”

    賀夷簡隨她目光看去,果然見那排新換的淺碧軟綃後窗戶關得嚴實,他也不以為意,笑道:“貴主何必如此厭煩我?聽說宮中已經開始為八公主東平挑選駙馬,不時召各家子弟入宮供東平公主甄選,竊以為我比那些人都要出色些,貴主若是不想私訂終身,我也可飛書大人,請他上奏求娶貴主,貴主若是覺得聲勢不夠,大可以將我與其他人一起召入宮中考核,我相信,貴主終究還是會選擇我的。”

    采藍、采綠臉色發青,這賀夷簡當真是好大的膽子!聽他語氣,倒仿佛元秀非下降於他不可!

    薛氏目光閃了閃,眼底深處,倒滑過一絲淺笑,但很快就被悵然掩蓋。她少年時候性烈如火,雖然是當初烈火烹油般的郭家當親生女兒一樣養大,又有個皇後姐姐,自己容貌也不算差,可到了及笄的年紀,敢登門求親的人還真不多,郭守成日為她操著心,無奈太差的別說薛氏自己看不上,就是郭守也不想委屈了她,看得上的人家卻大多覺得她性子桀驁不便管束……一直到後來薛氏在一次神禾原上狩獵時遇見了她後來的郎君,兩人不打不相識,最後居然結為連理,薛氏的夫君性格直率而驕傲,但對薛氏卻很是憐愛,兩人感情極好。

    隻可惜她的夫君與孩兒,都沒能陪她太久。

    然而薛氏骨子裏最欣賞強勢的男子,這番話非但沒叫她生氣,反而心中一動,開始思忖賀夷簡究竟是不是元秀良配了。

    “從采藍看到賀郎君你,到你冒昧闖入此處,所用時間,是我等進來時的三成。”元秀神色平淡,像是根本沒聽到賀夷簡說的這番話一樣,淡淡道,“如此迅速,可見對路徑的熟悉,賀郎君,雖然俗話說人不風流枉少年,不過郎君似乎今年才到長安來吧?平康坊固然出名,卻也不止迷神閣一家樓閣,賀郎君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裏竟能夠對此處了如指掌,甚至本宮前腳剛到,你後腳就能追來……”她歎了口氣,“郎君如此輕浮,本宮豈能要你做駙馬?”

    薛氏抿了抿嘴角,將暗笑悄悄咽下,她看著長大的公主,雖然被寵得小性兒過了些,又豈是個糊塗的?

    果然賀夷簡聞言,也不禁露出尷尬之色,定了定神才解釋道:“貴主不知,我之所以穿過花園迅速,並非路徑熟悉,而是身

    有武藝,直接躍過溝渠而來!”

    “是嗎?燕九懷可是告訴過我他曾被你逼迫陪伴出入坊間青樓,像這平康坊裏最著名的幾家,這間迷神閣,還有醉綃樓、媚娃館、宜春院……那些魁首如錦娃、柔娘、玉嬌奴、孫好兒、張盼盼、沈含露,燕九懷從前一個都不認識,全是你帶著才熟悉的。”元秀麵不改色的給燕九懷栽了贓,嘴角翹了翹,似譏似諷,“燕郎君說他一世清名皆毀於你之手,憤然之下還跑去修政坊砸了你在此處的別院出氣,嗯,莫非你那別院無事?”

    她這般信口雌黃,除了薛氏依舊神色不驚,采藍采綠都悄悄低下了頭去忍笑,連素來木無表情的夏侯浮白都皺起眉,看了眼元秀。

    “貴主是聽了他提起這些樓閣所以今日特意來散心的麽?”賀夷簡若有所思,也不多解釋,隻輕描淡寫道,“不過那燕九懷胡言亂語,貴主不必當真。”

    元秀冷冷道:“本宮瞧燕小郎君說得有理有據,看他生得也是一表人才,豈會好端端的汙蔑於你?真是笑話!”

    賀夷簡聞言眼睛忽然一亮:“貴主莫非是在喝醋?”

    這迴采藍是真心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到一半,被采綠狠狠掐了一把,趕緊掩飾的咳嗽起來……

    元秀到底無愧昭賢太後十幾年來的苦心教導,又是明堂重樓之間見慣了場麵的,居然還能維持著八風不動的儀態淡然道:“荒謬!”

    “若非如此,貴主何必在我是否熟悉平康坊上質問到底?”賀夷簡拊掌笑道,“貴主何必害羞?”說著,他似有意似無意地看了眼采藍,采藍臉色頓時一變。

    “十六娘這是什麽意思,俯仰樓已經歸本宮包下,她怎還許其他人闖進來?還有本宮要的人呢?還不快去催一催!”元秀索性不去理他,斥著采藍、采綠。

    采綠忙欠身道:“奴這就去!”

    她話音剛落,方才被妙娘摔上的門外卻傳來吃吃地笑聲道:“貴客頭次駕臨,十六娘當然不敢怠慢,自然要好生準備,才敢拿出手。”

    說話間,房門被輕輕推開,秋十六娘換了一身嶄新縹色織金交領單絲羅裁剪的衫裙,單絲羅的孔隙之間,隱約可以窺出裏麵的玉色中衣,雲鬢高挽,上麵一對白玉桃心簪,那對桃心簪乃是無暇羊脂美玉經巧手匠人雕琢出栩栩如生的花葉、花瓣為底,正中桃心處卻嵌著一顆光華燦爛的寶石,周圍一圈桃葉圍繞的小槽裏亦是鑲得琳琅滿目,因此雖然是白玉為主體卻絲毫不覺得素,正中還額外插

    了一朵碗口大小的點翠牡丹珠花,當真是一身光鮮,幾乎換了一個人也似,不隻於此,秋十六娘手中還持了羅扇半遮麵,隻見眼波流轉,盈盈欲語。

    元秀瞥了她一眼,不確定她如今前來可是與薛氏商議過的事,便沒有立刻作聲,秋十六娘在房門前微微一欠身,媚聲道:“錦娃還不快快進去奉茶?”

    秋十六娘招唿過了,才見她身後一個妙齡女郎施施然移步轉出來,這女郎瞧來約莫十七八歲年紀,梳著本朝初時宮中最時興的螺髻,累累鴉發在頭頂編盤如螺聳立,髻後垂著彩色絲帶隨軟風飄拂,此外別無裝飾,卻因為容貌極美,使人不期然想起“螺髻凝香曉黛濃”之句,她穿著湘妃色底聯珠團窠對鴨紋廣袖羅衫,下係銀泥杏子黃藕絲裙,腰間束著黛色絲絛,胸前掛了瓔珞圈兒,這一露麵當真是皓齒朱唇不盡風流,款款入內至元秀麵前盈盈欠身時,更是若有意的帶出三分衣袂當風之感,如采藍、采綠在宮裏見慣了美人,也不禁多看幾眼。

    “奴秋錦娃祝貴客萬福金安!”樓中雖然有賀夷簡並夏侯浮白這兩個男子在,但主位上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女郎,不必秋十六娘多言,錦娃也知道誰才是主人,她借行禮之際飛快打量完元秀通身裝扮,心頭暗笑又是哪家貴女跑過來見識……看著元秀眉宇之間並無桀驁跋扈之色,到平康坊卻連男裝都不屑玩,準是受盡寵愛不懼長輩威嚴的。

    想到這裏錦娃頓時打點起了精神,別瞧女郎過來多半隻是好奇開一開眼界,敢這麽做的女郎多半性子跳脫不羈,最是難伺候,又不似郎君那樣有時候還能靠湊近了撒嬌混過去。

    元秀果然沒有立刻叫她免禮,而是認真打量了她一番,這才淡淡道:“你姓秋,那十六娘的琵琶可是學過?”

    “奴曾蒙十六娘指點一二,但手笨彈得不佳,若汙了貴客之耳,還望恕罪。”錦娃見她不冷不熱,越發斷定了元秀不好敷衍,趕緊謙遜了幾句。

    元秀一撇嘴:“本……我隻是隨便聽聽,你怕什麽?”她不知道,迷神閣魁首本就是秋十六娘弟子,上一屆魁首比試,容貌在平康坊眾妓中算不上最美的錦娃正是靠才藝一項壓住群芳,叫一群忠心恩客捧著她壓了醉綃樓的柔娘一頭。

    錦娃身為魁首,若非熟客,尋常客人登門是極難見到她的,自然也被慣出幾分驕矜之色,這會她在這裏,還是秋十六娘換好裝束後親自出麵,將她從別處拖來,匆忙之間秋十六娘也未告訴她元秀身份,隻說貴客身份非同一般,叫她仔細服侍,不得怠慢。

    秋十六娘鮮有這般殷勤,錦娃自然不敢疏忽,哪裏知道元秀從未踏足過這等地方,也不知道魁首身份不低,當真把她當作了尋常樂妓看待,錦娃雖然靈巧,被她如此輕視也不禁一陣惱怒,於是張口就要迴絕。

    “娘子若是想聽琵琶,何必非要魁首?”賀夷簡從方才斷定元秀喝醋起便一直饒有興趣的望著她,秋十六娘並錦娃他連看都未看一眼,此刻忽然插話道,“堪比當年十六娘的曲中國手這裏可還有個!”

    元秀本不欲理睬他,但聽他這麽一說也不禁驚訝道:“莫非賀郎君精擅此道?”

    “娘子誤會了。”賀夷簡微微一笑,一指身後夏侯浮白,笑道,“我說的不是我,卻是夏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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