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兄弟紀雲開……”


    驟然聽到自己的名字,紀雲開下意識抬頭,瞳孔微縮。


    周月明也愣了愣。


    “他心裏一直住著一個姑娘。”沈業咬了咬牙,“我不知道那個姑娘有什麽好,我隻知道他始終放不下她,醉了也放不下,還希望那個姑娘能好好的……”


    紀雲開吃了一驚,視線在沈業和周月明之間來迴變換。


    周月明瞪大了眼睛,耳畔有一個聲音不停迴響:“我……”


    紀雲開說他心悅她,她是知道的。但是她不喜歡他,甚至可以說是討厭。然而此刻從一個陌生人口中聽到紀雲開對她的感情,她一時百感交集,反倒說不出話來。


    “我在收拾他遺物的時候發現了這個,我想,應該把它給你。”沈業從懷中取出一物,遞向她。


    周月明瞧了一眼,思忖著大約是本劄記。但她遲遲都沒有伸出手去接。


    而紀雲開卻是在一瞬間明白過來。紀雲開心裏的那個姑娘是她。


    第13章 劄記


    他自有意識以來,第一次見了她,就生出幾分熟悉之意,會想見她,想親近她。


    他隻當是因為隻有她能看見他的緣故。原來不止這麽簡單麽?他生前就已經很在意她了?他內心波濤翻滾,不自覺將視線轉向了她。


    周月明迴過神來,前有沈小將軍遞過來的手劄,後有紀雲開複雜的眼神。她微微抬起頭來,輕聲道:“既是他的遺物,那要麽交給他的家人,要麽隨他於地下。沈小將軍給我作甚?”她福一福身:“我還有些事情……”


    “如果不是這劄記與你有關,我又何必給你?”沈小將軍微惱,打斷了她的話,“他對你一往情深,縱然你不能迴應,也該珍視。”


    紀雲開神情不變,瞳孔倏然收緊。


    如果剛才他還有一絲懷疑的話,那麽此刻他完全能確定了。他對她一往情深?那她呢?她又是否知道?


    周月明此刻思緒極亂,當著紀雲開的麵,被人指出他對她的情意。她尷尬無措而又懊惱,想否認,又唯恐沈小將軍說出更多的事情來。她壓低聲音:“你不要胡說。”


    她飛速從沈小將軍手中抽出劄記:“我還有點事……”


    見她收下劄記,沈業心頭怒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歉意。畢竟對方是個姑娘,他這番話說出來也不甚中聽。思及此,沈業麵帶歉然之色:“周小姐,請恕我方才失禮。不過,我真的覺得,你應該看一看。至少別讓他的情意也跟著深埋地下,不為你知。”


    周月明抿唇,良久方道:“這就不勞沈小將軍費心了。”


    她轉身離去,心緒難安。紀雲開曾親口對她說過“我心悅你”,可那又如何呢?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啊?她將劄記塞進袖中,低頭疾行,也不去看紀雲開的神情。


    紀雲開則飄在她身側,他不禁開口:“卿卿,我……”


    周月明頭也不抬,打斷了他的話:“沈小將軍的話,你一個字都不要信。”


    紀雲開皺眉,其實比起她的話,他更相信那位沈小將軍的說辭。他不認為對方特意約她出來,隻為了撒謊騙她幾句。


    沉默了一瞬,他笑一笑:“不是說這個,我能看看那劄記嗎?不是說是我的遺物嗎?”


    遺物?周月明腳步微頓:“有什麽好看的?你又拿不了東西,難道要我燒給你看?還是別看了吧?”


    她心裏想的卻是,這劄記是留不得了,也不清楚紀雲開都寫了什麽,若真寫了她一哭二鬧三上吊拒婚的事情,誰知道做了鬼的紀雲開會不會放過她?——即便是沒寫那些,真寫點對她的情意或是其他,她再麵對不記得前塵往事的紀雲開時,也覺得尷尬啊。


    好不容易她將眼前的紀雲開和已經去世的紀雲開給區分開來了,如今又不得不麵對他們是同一個人的事實。


    紀雲開不語,他留神觀察她的神色,忍不住想。他生前對她有情,那她呢?


    他日前在安遠侯府飄著,對自己的身世處境雖不盡知,也略微知曉一些。他的喪事是安遠侯府辦的,他的母親也長居安遠侯府內。所以,他應該是在侯府長大。他們年歲相近,難道是青梅竹馬?


    可她一開始看見他,眼中隻有恐懼,而無一絲情愫。結合沈小將軍的話,她可能不知道他的心事?


    此時,他倒寧願她永遠不知道了。


    他們人鬼殊途,即使是知道,也毫無用處。倘使她對他也有情意,豈不是徒增傷悲?


    周月明不想在這件事上過多糾纏,她與表姐告別,卻並未直接迴家,而是輕聲對紀雲開道:“你跟我一起去見見苦智大師。興許他有辦法讓你投胎轉世。”


    這也是她來寺廟的另一個原因。之前連道長看不見紀雲開,興許苦智大師可以呢。超度這種事,或許佛教更擅長一些。


    紀雲開不置可否。


    要見苦智大師並不容易。在禪房外等了半個時辰後,眉須皆白的苦智大師宣一聲佛號,出現在了周月明麵前。


    周月明上前一步,雙手合十:“大師。”她停頓一下,眼角餘光若有若無略過飄著的紀雲開,輕聲問:“大師能看到我身後的鬼麽?”


    苦智大師長長的白眉抖動了一下:“女施主說什麽?”


    周月明朝紀雲開指了一指:“那邊有個穿白衣服的鬼,大師瞧見沒有?”


    苦智大師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麵色微沉:“女施主是同老衲做耍子嗎?青天白日,佛門聖地,何來的鬼?”


    “我……”周月明皺眉,“大師看不見?那大師知道怎麽讓他投胎轉世麽?他一直跟著我。”


    苦智大師緩緩搖頭:“看女施主靈台清明,眉目純淨,根本是被鬼纏身的樣子。又何必消遣老衲?”他宣一聲佛號,轉身離去。


    周月明目瞪口呆,有口難言。她何嚐消遣他了?真的有鬼一直跟著她啊!


    她轉頭瞧了紀雲開一眼,他也偏頭看她,安安靜靜。


    重重歎一口氣,周月明也不想再待在寺廟了,幹脆踏上了歸程。


    紀雲開仍同來時那般同在馬車內,他悄悄觀察著她,見她秀眉微蹙,睫羽低垂,臉上一片沉靜之色,莫名有些不安。


    是因為忽然得知了他的情意嗎?


    他輕咳一聲:“其實你也不必想太多的,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


    “……嗯?”周月明抬眸。


    “那些事我都不記得。”紀雲開盡量神色如常,“你也不用太往心裏去。”他停頓了一下,試圖揣摩自己活著時的心理:“我想,我那個時候,應該不希望死後再打擾到你。”


    明知道不可能了,還給人增添煩惱嗎?一定不會的。


    想到這裏,他又有點不自在。他現在以這種方式出現在她麵前,是不是也算是一種打擾?


    “唔。”周月明神情複雜,“你真這麽想?”


    紀雲開看不懂她的眼神,有些心虛,他隻點了點頭:“當然。”


    難道他還指望著他現下這情狀再與她發生點什麽嗎?


    周月明鬆一口氣:“你能這麽想,我便放心了。”


    他如果能早些去轉世就更好了。


    他們不再提起此事,仿佛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但是迴到安遠侯府後,周月明思來想去,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手劄。最後還是將劄記給收拾起來了。——人都死了,看著又有什麽意義?


    而紀雲開則在細細迴想著這些天的事情。無疑,他好奇劄記裏的內容,畢竟是他生前所寫。他對過去沒有任何記憶,難免想了解自己。


    但他又不想她因劄記而煩惱尷尬。


    沈小將軍說,他生前對她一往情深,但因何而生情,他自己並不知曉。


    不過,他對自己說,沒關係,反正他現在就在她身邊,要想解開心中難題,恐怕也不是什麽難事,平常心即可。


    然而,他到底還是無法再以平常心對待她。


    接連數日,周月明都很少再見到紀雲開。對此,她倒也不以為意。她不知道紀雲開是不是投胎去了。如果是,那她就能徹底鬆一口氣了。


    她一直待在書房,尋找一些誌怪傳奇筆記,可惜也沒琢磨出來怎麽才能讓鬼早些去轉世。


    表姐薛蓁蓁使人給她送來了信件並一些小禮物。周月明清楚,這是表姐在向她致歉,因為上次寺廟一事。


    雖然不喜歡表姐上次的行事,但畢竟從小一起長大,周月明按下舊事不提,認真迴禮。


    薛蓁蓁鬆一口氣,在安遠侯府做客時,提議與表妹一起於重陽日登高。


    第14章 救命


    京中有重陽登高的舊俗,周月明近來翻閱各種典籍數日,也想借機出去放鬆一下,便點頭應了下來。


    周紹元正好有空,提出陪同兩個妹妹一起前往。


    到得重陽日,兄妹三人帶著一些仆從去京郊西山登高遠眺。


    為出行方便,周月明與薛蓁蓁具都換上了男裝。


    紀雲開這段時日都沒出現在周月明麵前。驟然得知自己對她的情意,盡管他說權當什麽都沒發生過,但他心裏並不能真的這麽想。


    他不知道該怎樣麵對她,幹脆去了別處。有時是在靜心居,有時則是在鬆濤居。——他從別人的對話中知道那是他的舊居。


    他離世之後,鬆濤居的所有布置仍同先前那般。他看自己舊物,想象著生前是怎樣的情形。他有時也會悄悄去看一看周月明。


    她近來不知何故,時常待在書房裏,一待就是幾個時辰。


    紀雲開好奇,曾在她離開後去看,發現她看的居然是一些誌怪筆記。他略一思忖,也就明白了,八成是因為他的緣故。


    見小廝準備馬車,知道她要出門登高,紀雲開微訝,恰巧見她身穿男裝而來。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她穿男裝。她容顏端麗,肌膚雪白,雖身著男裝,卻難掩動人韻味。


    周月明正要上馬車,忽然察覺到一道灼熱的目光。她下意識迴眸,看見了飄著的紀雲開。她微微一怔,勉強扯一扯嘴角,就與表姐一道進了馬車。


    她上次出門時,紀雲開也在馬車裏。但這迴就不一樣了,一則有劄記一事,二則又有旁人在側。紀雲開瞥了一眼騎馬跟隨的周紹元,猶豫了一瞬,跟了上去。


    難得穿次男裝,薛蓁蓁興致極高,故意粗著嗓子:“你瞧我這樣,跟我哥像不像?”


    周月明也不細看,連連點頭:“像呢。”


    “你是不是有心事啊?”薛蓁蓁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輕聲問,“是因為上次的事情生我的氣?”


    “嗯?”周月明搖頭,“不是。我是在想,怎麽樣才能讓鬼早些投胎轉世。”


    薛蓁蓁愣了一下,噗嗤一聲笑了:“你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想這些做什麽呀?還不如想想,你今日上山,有沒有力氣下來呢。”


    周月明隻是一笑,她掀開車簾,果然看見了飄著的紀雲開。


    他似乎不大想飄著,雙足離地麵極近,如果不仔細看,和尋常人並無太大區別,隻是走得快了一些。


    大約是察覺到她的視線,他迴頭看她一眼,嘴唇微動,他的聲音便傳入了她耳中:“卿卿……”卻並未向她飄近。


    周月明彎了彎唇角,放下簾子。其實他離她遠一些,她反倒更願意以平常心看待他。不是她厭惡的紀雲開,不是鬼,而是一個普通的認識的人。


    “你看什麽?”薛蓁蓁好奇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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