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寧靜的午後。


    布置素雅而靜謐的房間裏,沉睡多年的意識無聲無息地蘇醒。恍若一場光怪陸離大夢過後,睜開的那雙眼眸裏透出恍惚與思索,亦有幾分迴想夢境卻記憶不清的悵然。


    哐啷!


    物品落地摔出的聲響,霎時打破沉寂,將那目光的注意吸引。而後目光轉移,側臉偏轉竟有些吃力,不過視野映入的身影喚醒記憶,讓他疏忽此時身軀的異樣,隨即福至心靈那般和煦微笑。


    “師、師兄!”


    驀地香風乍起,視野裏那熟悉的動人麵容瞬息近前,而後身軀微沉,竟溫香軟玉入懷,讓他怔在那裏。那雙沉寂多年的眼眸在短暫時間裏神色數變,驟然之下的驚愕、慌亂,逐漸卻在迷惘裏轉為釋然。


    對於自己此刻的平靜與自然,他也有些疑惑的。


    可冥冥中,他卻有正應如此的直覺。


    “師兄,你真的醒了!我還以為今生再無希望,不想天可憐見,我、我......”激動之下的更咽,帶著無盡思念與關切讓人動容。他抬起稍顯滯澀的手臂,輕撫伊人後背,口裏不自覺地念道:“我沒事了,師妹,沒事了!”


    伊人溫言如絲,似要將思念與擔憂盡述,與他記憶裏的那道身影顯然有異,雖是陌生,可也讓他愈發無可抵禦。他靜靜地聆聽,沉眠之後蘇醒時,那種記憶中的空白在伊人言語裏逐漸充溢。


    直到——“咳,師妹,我有些喘不過氣來了~”


    “啊?!”如夢初醒,她連忙鬆開雙手,混雜了驚喜與情意的麵容肉眼可見地染上一層紅暈,那前所未有的嬌怯,竟一時讓人看得癡了。


    “對、對不起,師兄,我......”


    “唔~”他也不知道說什麽。


    隻是意識恢複清醒後,注意到了自身虛弱道極致的身軀。自行細察之後,他眼中閃過驚疑,一夢乍醒,周身經脈竟是空乏,曾經充盈的道家真元不翼而飛。短暫的沉默之後,他猛地意識到了什麽。


    “師妹,我是不是昏迷了很久?”


    “——我是不是、用過‘焚心訣’了?”


    佟正寧欣喜之色稍減,想起之前封亦的話——師父之創重在神魂,今已秘法修補,終究無法恢複如初,恐有許多後遺症。最顯著者,師父多半會遺失許多記憶。


    先前心神激動,且商正梁認得她,倒讓她忘了此遭。被他驚疑不定的一問,方才迴想起來,遂歎道:“沒錯,師兄。那日魔門來犯,你以‘焚心訣’搏命,幸得胥師叔出手保下一命,再有大竹峰田不易師兄多年救治,方有今日。”


    “魔門來犯?”商正梁麵上一凜,眼神陡然淩厲,“師妹,師父之後,朝陽峰何人為主?”


    佟正寧麵有驚色,道:“師兄,師父之後,自是你繼任朝陽首座。不過你受傷昏迷之後,朝陽的首座之位就傳給了封亦。”


    商正梁皺眉:“封亦?”


    佟正寧驚色之後,眼眸裏已然顯出隱隱哀傷:“他是你收的得意弟子。”


    商正梁沉默,片刻後笑著打破沉寂:“唔,看來我這一覺睡得有點久。”佟正寧握住他的手,此舉讓商正梁有些意外,可意識到自己記憶的缺失,他不知該如何應對,隻得掩住心緒波動,故作平靜。


    “師兄,有我在,不管你遺忘了多少,我都會陪著你找迴來的!”


    “焚心訣”燃盡血肉神魂,當日商正梁搏命之後,本該寂然殞命。實是胥長老果決出手,盡廢商正梁一身修為,強製截斷了“焚心訣”的運轉,方為其留下一線生機。


    然禁術秘法對他造成的傷害,卻不會憑空消弭。商正梁身軀受到的傷損,在隨後田不易的多番救治下,逐漸穩固。隻是神魂的傷損難以觸及,整個青雲對此束手無策,方才造成他的昏迷不醒。


    直至封亦融會貫通“天書”五卷,領悟大道至理,葬月穀傾世決戰深入陰冥,迴返後對那世人無法觸及的神魂有所成就,這才足以應對商正梁神魂之上的傷勢。遺憾的是,他能讓商正梁蘇醒,卻無法真正複原禁法焚盡的部分,也造成今日商正梁記憶的缺失。


    但不管怎麽說,商正梁能再度蘇醒,已是僥天之幸!佟正寧不敢奢求太多,哪怕是眼下的蘇醒,也讓她小心翼翼,生怕隻是一場夢境。


    朝陽後山。


    那處商正梁以往閑暇時,喜歡至此賞景、飲茶,或邀人對弈的亭台,今日再度迎來故人。


    石桌上,精致茶爐燃著火,將壺中清泉煮沸。


    商正梁端著師妹為他沏好的茶,臉上神情肅然,隨著對方不緊不慢的講述,他的眉頭或緊皺,或舒緩,幾度張口欲言,最後又自行止住。


    “師兄,你手上的茶涼了,我給你換一盞吧。”


    佟正寧取過他手上涼透的茶盞,迴身為他再換一杯,沉浸在她講述中的商正梁也隨之驚醒,苦笑著道:“真沒想到,居然發生了這麽多的大事!聽來就像是做夢一樣,師妹,如今青雲門做主的,便是那封亦麽?”


    佟正寧瞥見他的欲言而止,失笑道:“你若想見他,直言便是!封亦可不是外人,他是你的弟子,他若知曉你蘇醒,定會立即前來拜見!——不過,近來青雲盛傳,你那弟子似欲要辭任掌教之位,候選的兩個繼任者已在經曆考驗,怕是不需多久就能有結果。”


    記憶缺失,讓商正梁頗感不安。


    尤其佟正寧講述的“故事”,讓他對朝陽、青雲乃至整個世界都深感陌生,各處透著疏離。哪怕知曉師妹口中的封亦自己極為器重,可他仍有疑慮,在如今他的認知裏,封亦與陌生人無異。


    “師妹,按你之前所說,封亦繼任掌教也不過數年吧?又值青雲經曆千年來劇變,他怎麽不繼續掌舵,反倒起了辭任之念?青雲門,可從來還沒有過自行辭任的掌教呢!”


    佟正寧手上動作頓了一下,為封亦解釋道:“此事我知曉緣由,他之前來探望時,曾與我說過。內裏緣由頗多,不過最重要的一點出自域外葬月穀那處九幽陰冥的‘間域’!”


    商正梁念道:“九幽陰冥麽?”


    內心中難免喟歎,世道變化之劇,委實讓他難以接受,如今連密卷典籍都甚少有記載的傳說也出現在世,他如何不感覺陌生?


    佟正寧換了茶,重新遞給商正梁,見他滿臉凝色,便柔聲安慰:“等稍晚些,我著人將封亦喚來。說不定你親自見過之後,能多恢複些記憶呢,屆時有什麽,也可直接問他。”


    “不!”孰料商正梁幾乎下意識拒絕。


    佟正寧疑惑道:“怎麽,你在遲疑?”又輕笑道:“不用擔心,他可是你徒弟,你這做師父的問詢,還有什麽疑慮?”


    商正梁也笑,沉吟片刻之後,道:“師妹,不急。你給我說了那麽多,讓我對他,對青雲的變化,都十分好奇。我想在見他之前,自己親眼看看青雲,看看這世界!”


    ——


    雲州。


    新近修築的“傳道大殿”堂皇富麗,殿中大廳立數十蒲團,此時滿滿當當坐著形形色色之人,皆全神貫注聆聽教誨。


    上首尊位,毫無儀態地坐著個身穿道袍的醜臉漢。


    此人麵貌古怪,鼻孔外翻,一雙眼睛頗為淩厲,嘴唇鮮紅,舌頭時不時伸出口外一圈,倒像是長了張狗臉。他不管從外貌氣質,還是神情儀態,都與這堂皇莊嚴之地格格不入。


    可偏偏此時,堂下一眾數十人,各個正襟危坐,臉上皆帶著發自內心的尊崇。


    隻因,此人在傳道!


    傳的是世人永世神往,卻大多無緣與之交匯的修真大道!


    有如此鮮明相貌者,正是從蠻荒聖殿重迴雲州,而後被派遣至此的“聖源教”野狗道人。他可算不得口若懸河之輩,故坐上台,簡明扼要完成今日傳道,隱隱間似有幾分敷衍與急切。


    傳道之後,是解惑。


    麵對台下眾人喋喋不休的粗陋提問,明明滿臉不耐的野狗道人,講解時出乎意料的細致耐心。如此使得每次解惑耗費的時間,遠遠超過前麵的傳道。兩個時辰後,數十人齊身恭送野狗道人離開。


    野狗不以為然地擺擺手,隻是轉身之後,狗臉上的欣然與得意、滿足遮掩不住。若他真有尾巴,此刻恐怕狗尾巴早就搖個不停。


    轉到後邊,沈肆見了他這模樣好笑。


    “哎,我說野狗,你之前不是堅決反對的嘛,怎麽我看你現在好像樂在其中呢?”


    野狗被逮個正著,滿臉尷尬,好在他臉皮也厚,似氣惱那般“哼”了聲,罵罵咧咧地迴道:“你小子懂個屁!想道爺當年在煉血堂,那可是殺人如麻,誰人見了不曾畏懼?誰想入了‘聖源教’,學那些虛偽正派做什麽好事也就罷了,如今還公開修行秘法,白白交給一群蠢材,真是豈有此理!”


    沈肆聽他說了一陣渾話,全是強辯,忍不住取笑道:“唔,這樣啊,你要是不樂意,那我向堂裏稟報,讓另選高明代替你吧~”


    野狗知道沈肆說笑,卻還是怕他胡來,忙打斷話題:“我說你沒事扯這個幹啥?對了,先前教中派人來,是有什麽事?”


    沈肆失笑,也沒計較,道:“教中人手吃緊,如今我們這兒走上正軌,故教中發令調度人手,到別處去幫忙呢。”


    野狗驚訝:“哦,那得走多少兄弟?”


    沈肆道:“至少一半。”


    野狗雖驚,想了想又覺得正常,隻是感歎道:“教主雄才偉略,我等遠遠不及啊。眾兄弟要走,莫如今晚咱們一塊聚聚,算是送行?”沈肆點頭,笑道:“是個好主意!”


    是夜,野狗、沈肆與駐守此地的十幾人聚首,一齊暢飲。


    酒酣耳熱,野狗道人滿心感慨,世道果真是變了!不止他們這些以往被當做“邪魔外道”的,已然可以光明正大行走世間,便是凡俗界,也因為修真之士入世,而變得前所未有的太平。


    唔,若沒有陰冥界那懸在半空的威脅,就更好了!


    提著一壇酒,野狗離了熱鬧人群,尋個僻靜處,往房頂一躍而上。他是個粗人,並不懂得欣賞風月美景。可今日,在淡淡月光下飲酒,野狗罕見地有了些許惆悵,不知為何,他竟迴想起曾經煉血堂的舊日故友。


    明明相較於眼下,他並不喜歡以往肆意的殺戮為惡。


    “哎,怎麽跑這兒來了?”沈肆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也躍上房頂,坐在他旁邊,抬頭看了看月亮,奇道,“你也會賞月?”


    “賞個屁!”野狗提起酒壇,咕嚕灌下一口。


    沈肆順手搶過去,也不嫌棄,接著便也飲了一大口,野狗看在眼裏,平素好強的他意外地沒說什麽。


    沈肆抹去酒漬,笑著問:“那你在這兒做什麽?”


    野狗複奪酒壇,狗眼一翻:“閑得慌不行啊?”沈肆哈哈笑著搖頭,兩人一時無言,靜坐著仍那夜風吹拂。明明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夜,曆經紛亂之後,他們竟都從中有所享受。


    “也不知道這般太平能持續多久......”沈肆似歎息,也似疑問那般自語。


    “唔~”


    野狗沒答,皺眉沉吟。


    一時,兩人之間隻有那壇酒相互傳遞。


    驀地,野狗陡然坐直,旁邊沈肆亦神色微動,目光轉向遠方,仿佛能透過夜色看到遠處情形。


    在兩人感知之中,一個身染煞氣的家夥鬼鬼祟祟,明顯不懷好意。


    最讓兩人惱怒的是,那家夥身上分明帶著些許熟悉的氣息,正是修行過“聖源教”築基法門的痕跡!


    野狗臉色頓時變了!


    在青雲傳道天下,聖源教緊隨其後時,他就有過這般擔憂——術法輕傳,若落入心術不正之人手中,以此為禍將更甚以往!不成想,現在就有這麽一起發生在野狗眼皮子底下!


    一想到此人很可能聽過他親自傳授修行法門,如今學藝未成,卻已然想要仗之為惡,野狗登時怒火如炬!


    “找死!”野狗霍得起身,正欲追上去,將那家夥抓住了大卸八塊,孰料袖袍一緊,正被沈肆拉住。一迴頭,隻見沈肆笑得神秘:“莫急,先看看再說!”


    野狗雖疑惑,卻信任他。


    於是兩人悄然綴上,以他們的修為,前麵根基粗淺的鬼祟者自是無法覺察。隨後之事,果如野狗預料,那家夥仗著初學之能,潛入城中欲行不軌。此人本就會些拳腳武藝,學了修真築基之法更是如虎添翼,原本能防範賊人的高大院牆在他麵前已是如履平地。


    野狗見此大怒,卻仍被沈肆止住。


    正當他想要質問時,驀地牆內驟起動靜,卻是那人一時不慎,驚動護家犬,犬吠聲起,立刻打破黑夜沉寂。


    “什麽人?!”


    此人出手果決,護家犬一瞬斃命,可還是晚了,他的行蹤已然暴露。


    “不好,有賊人侵入!”


    “小心!”


    那人一驚,見事不可為連忙退走。孰料剛剛越牆而出,身後便有淩厲氣息逼近,觀那氣勢竟分毫不比他弱,也是個修行了入門築基法的家夥!


    那人驚慌急遁,身後之人卻不肯放,且邊追邊放聲大喊:“有賊人潛入城裏為禍,諸位道友快攔住他!”


    隨著追逐之人唿喝,城中逐漸驚醒,緊接著便有一道道身影從各處躍起,發現賊人之後,立時迎上。隻短短片刻,那賊人便絕望發現,自己已被四麵八方圍攏過來的人群徹底阻攔!


    更絕望的是,這些穿著各異之人,再以往他身負武藝時根本不放在眼裏,如今一起學了幾年“仙法”,反而實力欺近,甚至好些人氣息比他更加渾厚!


    隨後一幕無需贅述。


    躲在暗處的野狗道人看得哈哈大笑,先前那點不悅早已煙消雲散!


    沈肆感慨萬千,說道:“那家夥心思用在別處,修行落後尚不自知,還想仗之為害?真是好笑!”野狗道人滿心歡喜,想起自己以往經曆,道:“以後人人皆可修行,當不會再發生恃強淩弱之事了吧?”


    沈肆嘿笑一聲,道:“你這話可別說太早,修行強弱之分,誰也無法避免!當然,至於未來會走向何方,又當如何維係太平,就不是你我能夠決定的了。”


    野狗聳了聳肩膀:“不管如何,總比非要分出‘仙凡’,一方肆無忌憚、予取予奪的好!”


    沈肆笑著道:“且拭目以待吧。”


    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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