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褐色帳篷頂,映入眼中。


    封亦思維凝滯片刻,知覺恢複帶來的周身酸澀刺疼,讓他隨即驚寤,目中神采匯聚,坐起身來。


    “怎麽鬧出這麽大亂子?”一個聲音忽然道。


    封亦側過身,對上一雙似嗔如水的眼眸,短暫的失神後,他逐漸迴憶起昏迷前的境遇,麵色微沉:“魔門以‘血祭’無數生魂,褻瀆天道自然之法,破開了九幽陰冥與現世的壁壘。不管是魔門的手段,還是魔門的邪惡,都讓我們措手不及,隻得在最後一刻功虧一簣!”


    碧瑤歎了口氣:“魔門的手段,的確很難防範。在你們青雲滿世界追殺邪魔的時候,我們便注意到了他們的異動——暗中擄掠人口。魔門與我也有深仇,我自不會放任他們,多次破壞過邪魔擄掠人口的行動,唔,還有那些天音的和尚也在做這些事。”


    “他們很狡猾,擄掠人口的規模一直不大,成功地讓我放鬆了警惕。畢竟域外荒野,沒有那麽多的食物能囤積起引起質變的祭品數量。可是卻因此忽略了魔門一個極不起眼的手段——‘人傀’!”


    封亦道:“你說,他們能囤積足夠的祭品,是因為用了‘人傀’的手段?”他皺眉搖頭,“不對,被祭煉成‘人傀’的,因為血魂被汙染,根本做不了血祭之用!我可以肯定,‘血祭’邪陣發動時,那些隱在地下的祭品全都活著!”


    碧瑤微顯慍怒地苦笑:“這正是關鍵所在,‘人傀’,可不止一種煉製之法!”


    封亦悚然一驚,有所領悟:“你是說——他們以邪法保留了生命活性,同時使其如傀儡般靜滯,而後一點一點積攢起足夠的數量?”碧瑤道:“若非如此,他們怎麽可能做得這麽隱蔽,一直沒有被看出破綻?”


    封亦握了握拳,頗為無奈:“現在說這些,卻是已經太晚了。”


    碧瑤輕輕點頭,也歎:“不錯,無辜者已經罹難,九幽陰冥的門戶也被魔門打開,一切惡化到最糟糕的極致。還記得你們追殺獸神之後,自南疆而返,我們談到過‘祖神教’隱秘麽?”


    封亦頷首。


    碧瑤道:“以眼下局勢來看,那魔門宗主恐怕已經開始謀奪其‘祖神’力量,那可是之力!”


    封亦陷入沉默,片刻方道:“我昏迷了多久?”


    碧瑤道:“十九個時辰。”


    封亦抬起頭:“你一直都在——”沒問出來,他自己便知道了答案,“如今形勢如何?”


    “很糟,”碧瑤搖頭,“各種意義上都很糟!”她好似猶豫了一下,開口道:“有件事情,我想了想,還是應盡快讓你知曉。”封亦心生不妙預感:“什麽事?”


    碧瑤道:“昨日夜裏,我們遭到怪物襲擊。據你們正道兩派的人所言,那些怪物都是從陰冥間域裏跑出來的!”


    封亦果然動容,驚道:“它們離開九幽冥氣,也能自如生存?”


    碧瑤道:“不能。——可那間域,卻能向外延伸!”


    “什麽?!”封亦驚駭,迴顧此前自己艱難斬斷岩柱,方才破開邪陣封鎖的情形,一時難以理解,“有邪陣封鎖,天地萬象靈力方才無法祛除那些幽冥之氣,它怎能反倒向外延伸?!”


    “可事實就是如此!”碧瑤神情嚴峻,“那些鬼怪來得極為突然,所幸我安排了警戒之人,方才得以順利退走。我推測,從你們逃出之後,那裏定然又發生了未知的變故!”


    封亦皺起眉:“我們現在在何處?”


    碧瑤給他描述了一下方位,封亦麵沉如水:“居然惡化到如此地步了嗎?”從碧瑤的描述中,他們現在停留的地方,距離蠻荒沙漠隻有一天的路程!


    封亦閉目,徐徐吐出一口氣息,穩定心神。


    隨即從乾坤袋中取出玉瓶,服下數粒丹丸:“且容我先調息一陣。”不管局勢如何惡化,先行恢複自身的力量絕無過錯,唯有這般才能應對接下來的亂局。


    碧瑤口中的“各種意義上都很糟”,的確不止表現在惡化的局勢上。


    間隔百丈宿營的兩方人馬,那幾乎劍拔弩張的氣氛,讓所有人都無法心安!


    雖說碧瑤一方自稱“聖源教”,且看起來與封亦頗多瓜葛,可不管是“四大聖使”,還是鬼王宗、合歡派弟子,都彰顯著眼前這群人舊日魔教的身份!正魔不兩立,若不是眼下麵臨無法解決的滅世危機,雙方隻怕一撞見便展開殊死搏殺了!


    正如碧瑤心知肚明那般,仇恨,不會因為身份的轉變而消逝。


    當然,更重要的是,正道之人數量雖比聖源教更多,平均修為也遠勝對方,可剛剛逃出生天的他們筋疲力竭,實力甚至還不及聖源教教眾。


    岌岌可危的局勢,以及實力相當的忌憚,造成眼下詭異的對峙。


    而封亦,是唯一一個從聖源教駐地走出,又進入了正道營地之中的人。


    “師兄。”


    “封師兄——”


    青雲同門或問候,或矚目,一個個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當日在暗紅陰雲之下,那個披荊斬棘、一往無前的身影,已然烙入他們的腦海。所有人都知道,能夠站在此地的根源是什麽。


    隻是麵對那一張張或堅毅,或迷惘的臉龐,封亦卻心中如割!


    放眼望去,名震天下、如日鼎盛的青雲門,竟有許多熟悉的麵龐找尋不到。算是此前受傷休整,沒有進入葬月穀的那部分同門,如今還能站在封亦麵前的竟不足四百之數!


    齊昊、曾目中紅赤,張小凡、陸雪琪悲傷未退,楚譽宏等朝陽弟子仍筆直如劍,可麵容上卻難掩悲戚!許多人投來的目光中,已然帶著看不見前路的茫然。


    封亦嘴唇顫抖,訥然無言。


    蘇茹倒握“墨雪”,麵若霜雪,背負一柄紫光仙劍。除了她之外,封亦竟尋不到田不易、水月大師,乃至那幾位青雲長老的身影。人群之後,靈尊水麒麟周身遍布多處鱗甲破裂的傷口。


    可靈尊身邊站著的人,竟也不見蹤影!


    封亦對此並非一無所知。


    當日從身後不斷傳出的唿喝激戰,以及越來越多的可怖鬼怪氣勢,讓他真切地知曉隊伍後方鏖戰之激烈!隻是他無法迴頭,更無法停下,甚至不能有片刻的遲疑!


    因為但凡一瞬的猶疑,都有可能導致同道犧牲的白費!


    隻是他未曾想到,最終的結果竟是如此觸目驚心!


    “蘇師叔——”封亦開口,仿佛此時言語都變得極度沉重。蘇茹目光轉來,淡漠平靜到讓人心悸。他澀聲道:“田師叔、蕭師兄,他們都沒能出來麽?”


    蘇茹眸中掠過一絲悸痛:“你尋到出路,讓那些鬼物盡皆發了瘋。掌門為護住後路,被鬼物重重圍困,靈尊數度欲救皆未能成功;不易用你們朝陽的‘焚心訣’,把我送了出來。我沒能尋到水月師姐,她與其餘同門,便盡數陷在其中了。”


    蘇茹看著封亦:“你做得很好,把大家帶迴來了,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如今青雲群龍無首,我希望你能一以貫之,繼續帶著大家走下去!”


    腳步聲靠攏。


    封亦不及說話,隻見天音寺眾僧與散修群雄一齊走近。


    天音僧人的數量原本就比青雲門弟子更少,如今出現在此的僧人,可堪之戰者不及三百。散修群雄人數最多,可看他們此時的模樣,顯然心氣跌落穀底。


    眾僧裏,法相走在前方。


    身後緊隨的普方臉色蠟黃,氣息不穩;普空吊著右臂,緊縛的繃帶上滲出鮮血。除此之外,封亦竟沒能尋到那個隻是出現,便讓人充滿信心的老僧!


    “法相師兄,普泓大師他——”


    “阿彌陀佛,”法相麵上從容,雙目卻難掩悲意,“家師已乘蓮台,西去極樂矣!”


    天音眾僧齊聲誦道:“阿彌陀佛!”


    “如今是戰是走,既然商議,那便趕緊那處決斷來!”散修中一位虯髯修士開口,語氣中隱生退意。


    九幽陰冥現世,無窮無盡的鬼物,繃斷了不少人堅定的信念。


    “走?”封亦搖頭,目光環顧眾人,“諸位覺得,我們還有走的餘地麽?”


    那人怒道:“怎麽就沒有?我知道陰冥間域在向外延伸,在擴張,可憑它一天不到百裏的距離,能追得上我們?!”


    “嗬嗬,是啊。”曾嗤道,“一天不到百裏嘛,整個九州這麽大,總能多苟活幾年嘛。隻是不知有一天,現世皆被陰冥吞沒,你打算又往何處走呢?”


    “你!”那人怒目而視,“你小子罵我貪生怕死?!我從魔門分壇一直殺到葬月穀總壇,每戰必先,殺過的邪魔不計其數,你竟罵我怕死?!”


    “阿彌陀佛!”法相口宣佛號,“輪迴珠”激發一圈金光擴散,凡接觸者都感覺心中一輕,多了幾分心平氣和。


    “危機當前,徒爭言語何益?”


    曾搖搖頭,沒再多言;那散修之士怒目瞪了兩眼,也按下怒火:“怎麽,我難道說錯了麽?就憑我們現在這般狀態,能做得了什麽?多殺幾個鬼物?那有什麽用?”


    “以我之見,還是暫且撤離此地,迴中土休整的同時,召集天下所有修士,共同商議對策才是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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