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亦片刻靜默。


    而後語氣平淡,目光卻無比堅定地道:“不錯!”


    張小凡看著封亦,似故意為之,又像是隨口一提那般道:“那如果,我們三人都沒能從‘無字玉璧’中參悟道‘天書’,師兄又待如何?”


    封亦頗為意外。


    張小凡此言,看似雲淡風輕,可實則極為深刻且尖銳。封亦提到對“天書”的誌在必得,他便毫無迴避地試探封亦的底線!


    是啊,若三人都沒能從“無字玉璧”領悟到第四卷“天”缺少其一而不得完整,自己又會如何呢?


    封亦捫心自問,一時竟陷入無言。


    陸雪琪冰雪聰明,立刻覺察到兩人間氣氛的異樣,忍不住喚了聲:“小凡——”張小凡執拗地搖了搖頭,目光仍停留在封亦沉思的麵上,神情認真。顯然,方才他並非無心為之,他真的想要得到來自封亦的迴答。


    陸雪琪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可隨著一道靈光劃過心間,她又將話重新咽了迴去。


    庭院草木幽幽,微風習習。


    陸雪琪凝視張小凡的眼眸裏浮現出溫柔。


    放眼世間,能深切明白張小凡此刻複雜心緒的,恐怕也唯有她一人。任誰都知道,在如今青雲宿老逐漸隱退,年輕一輩走向前台擔負重任的時代,像封亦這般領袖同輩的一脈首座何等前途無量!


    似眼下這般以言語相逼的冒犯之舉,但凡有一點圓滑事故都不會如此作為。


    可張小凡卻偏偏去做了,而且咄咄逼人!


    起初陸雪琪也一時驚異,可隨著設身處地思其所思,她驀地反應過來——張小凡之所以會對封亦如此冒犯,恐怕還是出於對兩人間同門情誼的重視!


    別人不知,陸雪琪卻明白。張小凡從來都記得當初玉清殿上,是誰在他陷入信念崩塌的絕境,對這世間都充滿怨恨憤怒,甚至生出可怕魔念之際,生生將其阻止。不僅第一個站出來仗義執言,甚至甘冒大不韙將他從黑暗中拽了出來!


    在此之後,由於剛剛知曉血案真相的他心性難寧,一直沒有對此有所迴應。


    不過,在其下山遊曆一番,對天下世道有了自己的見解之後,再迴青雲,便逐漸留意上了這位對其曾抱有好感的別脈師兄。


    隻是他的性情極為內斂,從不將心緒顯露於外,而是付諸於行。


    紅雲寺一戰後,與魔教來往明明是極其敏感,甚至罪不容恕的行徑,封亦對他解釋一番,他選擇相信;死澤一行,對付魔教“長生堂”九死一生,封亦相邀,他慨然而往;天帝寶庫前,在黃鳥、黑水玄蛇兩大洪荒遺種威脅之下,冒著萬分兇險搶入寶庫取出“天書”!


    張小凡一直關注,並且默默地支持著這位師兄。


    可正是如此,他才會敏銳地覺察到發生在封亦身上的變化——那種對自己心中信念極度堅定而信賴的執著,給他一種頗為不安的感覺。


    張小凡無法準確地描述那般莫名的不安。


    隻是讓人越發看不透、且以某種危險趨勢遊走在“正義”邊沿的封亦,讓張小凡忍不住想起那個讓青雲噤聲的人物——蒼鬆道人!


    沒有什麽能比自己尊崇敬佩之人,在自己麵前墮為仇人模樣更加殘酷之事了!


    親身修煉過“天書”秘法的他知曉那奇書的恢弘廣博,封亦對“天書”的執著,不得不讓張小凡為之上心。——何況,還有魔教鬼王宗!見證過審訊妖僧紅雲一事,張小凡可不會天真的以為,此前青雲門、鬼王宗聯手除妖隻是浩劫下不得不為的巧合!


    繼任首座之後,張小凡清楚的知道,那種“巧合”絕不可發生在自己與大竹峰同門的身上。


    庭院邊上,婀娜紫竹沙沙的聲響,已經隨清風靜止而停歇。


    可院中三人的心緒卻早已浮動,無風亦有波瀾。


    即便是封亦自己,也沒想過張小凡這個問題,對於此刻的他而言竟是如此難以迴答。以第三卷“天書”交換得來的寶貴機會,卻沒能換到自己誌在必得之物,自己會怎麽做呢?


    釋然放棄?歎息命該如此?


    抑或是,以某種能夠說服自己的名義,強奪?


    封亦猛地迴過神,心悸一般搖了搖頭。雖說以他修道心境,行事不可拘束於凡俗桎梏,可若自己當真任意打破心底規則與界限,以高尚名義、下作手段行事,豈非真正的墮入魔道?!


    心念方定,封亦驀地又想到,如果事情當真向著最壞的預計發展,世間唯有通曉五卷“天書”,通達大道之力方可解危局,自己會如何選擇?


    問心,從來不是容易之事。


    人心在刹那間轉過的心念何止千萬!


    封亦唿出一口氣,默念經文,遁入“劍心通明”心境,片刻後心緒平複下來。他抬起頭,迎著兩人的目光坦然道:“抱歉,張師弟。你這個問題,我暫時無法給你答案——我隻希望,永遠別到必須抉擇的那一天!”


    陸雪琪麵上訝然。


    她沒想到心境修行極深的封亦,會在張小凡一句尋常的逼問之下,給出一個似有動搖的答複!


    張小凡也全然聽出了言下之意,沒有答複,有時本身便是迴答。


    顯然,這並不是他情願聽到的答複,可張小凡也明白,正是因為這個答案說明封亦對他的逼問的誠懇迴答。


    庭院中,一時陷入某種難言的沉默。


    陸雪琪端坐於旁,竟也有如芒在背之感,頗為不安!


    張小凡皺了皺眉,似也覺察到異樣,忽然開口:“師兄,師父在我繼任首座之後,將道玄師伯的事情告訴我了。”


    他這話說得突然,封亦愣了一下。


    隨即一陣恍悟襲來,他驀地明白了今日張小凡突然發難的緣由!封亦心中觸動之餘,也有些遲疑:“你——”


    張小凡搖了搖頭,止住封亦的話:“師兄,此去天音寺,我會將一應血仇放下,全力助師兄成事!方才多有冒犯,倒也並非無意,實是從師父處聽來的秘聞,讓我一時心緒難寧。”


    張小凡站起身來,信步走在庭院中。


    “以師兄天縱之姿,世間道理原無需我來置喙。”張小凡聲音之中透出一種罕見的疲憊,可那疲憊中,又有某種勃然迸發的堅定,“可有這麽多鮮活的例子顯露在我眼前,我不得不為之深思——吾輩修士,一生修行所為何來?”


    “小凡......”陸雪琪目光溫柔如水。


    封亦同樣心神觸動!


    他猛然間驚覺,自己何時變得如此傲慢,以為可以居高臨下那般安排世人命運?眼前這目光堅定的張小凡,可不是什麽存留在字裏行間的符號,而是一個鮮活、自由的生靈!


    自己自以為是的替他安排,覺得一切都是為他好,將他納入天音寺同行而往,也是想給他帶來無盡好處。


    可自己卻從未想過,身負血仇的張小凡,帶著目的性的前往天音寺。哪怕他能從中獲取無數好處,可身處仇人出身的門派他又當作何感想?自以為是的覺著是為其謀劃,殊不知對方更是無盡信賴與支持!


    封亦訥然無言。


    許久之後,方才喟然拱手:“師弟,有勞了!”


    ——


    益州。


    須彌山下。


    天音寺乃佛門,寺廟雖位於巍峨山巔,可卻並未禁絕人間。凡塵俗子欲要禮佛的,天音寺也從不會拒之門外。昔年,四大神僧中的“普智”,因見信徒禮佛道路險峻,人行艱險,他便以無上神通施大毅力,耗費十年之功在險峻山嶺間修建了一條道路。


    至此,信徒禮佛便有了坦途,也成了天音寺光弘佛法的明證。


    信徒經年愈眾,可山上畢竟是佛門清修之地。於是那些信徒匯聚須彌山下,漸漸便成了一座城鎮,久居於此耕作生活的人家,與往來還願禮佛的信徒往來交織,竟頗為繁華。


    不過近來這座小鎮有過一段時日的荒涼。


    那便是獸妖禍亂天下的時期。


    當時獸妖大部匯聚中州,天音寺僧眾除了留守弟子,許多精銳都派往中州支援主要戰場。故此獸妖禍亂之際,天音寺由於人手不足,固守一方尚可,卻無力庇護眾生,更別說驅逐獸妖了。


    幸運的是,益州多的是險峻山河。


    那些獸妖撞入地域廣袤的山川,並無法像其他州境橫衝直撞,殺戮無數。最意外的便是獸妖無意間尋到魔教藏身之地,它們不僅招惹了天音寺這般正道門閥,同樣對魔教眾人毫不留情。


    兩方力量無意間的聯合,使得獸妖未能泛濫成災。


    即便如此,獸妖過境處也是十室九空、赤地千裏。須彌山下這信徒往來不絕的城鎮,由此也荒廢了一段時日。不過,在獸妖浩劫過去之後,天音寺迴返之人在青雲門相助之下,將益州肆虐獸妖滌蕩一空。


    原本荒涼過一段時日的城鎮,隨著天音寺除妖大顯神通,使得許多人將須彌山看著佛門聖地,一時往者如雲。禮佛祈願者,無家可歸者,朝聖者,乃至讓人瞠目的別有用心投機者,三教九流百川歸海,齊齊匯聚這座城鎮。


    竟使它呈現出遠勝以前的繁榮來!


    “阿彌陀佛~”


    鎮中,枯死老樹下。


    一個幹瘦的和尚低眉垂目,盤坐的身軀微微偏了一個弧度,避開眼前一個麵目猙獰漢子的跪拜。


    “施主,你走吧。非是老衲無情,實是你身負因果未解,老衲想助你也無從著手,賜丹一事亦無從說起!”


    “大師!”那漢子膝行數步,“我這胳膊入山狩獵為虎所傷,再不治療的話定會落下殘疾!您大慈大悲,救救我吧!我一家四口全仗著我一人而活,您若不願相助,我便長跪不起!”


    漢子哭嚎聲大,霎時引來周遭眾人矚目。


    隻須臾間,此處偏僻老樹下,就熙熙攘攘的圍過來一大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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