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你了。”


    老者身邊,忽地多出個氣度儒雅威嚴的中年男子。


    他雖口中說話,但注意力卻仍在那法陣之上,其修長雙手虛抱,操縱著懸浮半空的古鼎,以維係光芒明滅不定的陣法。


    黃鳥絕非束手待斃之輩,意識到陣法難破沒讓它死心,反而掙紮得愈發激烈!


    那陣法能困住黃鳥,已是了不得之事,但終有上限,使得他無法分心他顧,必須竭力維係陣法的穩固。


    “咳咳!”


    陰沉老者笑了一聲,不動聲色地抹去灰敗麵上嘴角的血漬,“宗主言重了!鬼王宗日新月異,老朽這般塚中枯骨還能為宗門發揮作用,已是老朽的榮幸。”


    鬼王萬人往聽得此言,百忙之中也迴過頭來,深邃的目光在老者身上多停了片刻。


    隨即頓了片刻,方才緩緩道:“你有什麽要求,可以提。”


    老者苦澀一笑:“宗主——”


    萬人往搖搖頭,歎息著打斷他的話道:“你最好想清楚了再開口。”


    老者神情微變,立即明白了萬人往的言語——此次他拚著老命為宗主辦成這件大事,宗主記在了心中,也願意承他這份犧牲的情誼。但在聖教之中,情誼也是可以稱量的,若他所提的要求超出了分量,那麽極大可能不僅無法收獲迴報,甚至還會引來憤懣。


    老者在鬼王宗年歲不淺,對於萬人往有所知悉。


    是以更加知道萬人往說這番話,便意味著他已經猜到了老者所欲,在他還未開口時,就已經予以拒絕。


    老者神情幾度變化,那灰敗顏色愈發明顯,但種種繁複心思最終化為一聲歎息,心氣一鬆,讓他臉上竟浮現出少許傾頽的死氣。


    “是,宗主。”


    灰白蒼老的嘴唇顫動一下,複雜的神情變化並沒有影響到他語氣的平靜,“老朽玄孫幼時荒唐,放浪之下曾犯下罪責,但他本性不壞,近年來得感副宗主於聖教正本清源之盛事,大為欽服!老朽懇請宗主能給他一個共襄盛舉的機會,便心念足矣。”


    萬人往頷首,道:“隻是如此?”


    老者嘴角扯出一個笑來:“隻是如此。”


    萬人往道:“可。我代瑤兒應下便是。”


    老者俯首頓拜,不再言語,然而心念卻久久無法平息。到了現在,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果然跟不上鬼王宗的步伐,連宗主的心思也琢磨不透了。虧得那些老家夥暗流湧動,以為宗主不理事便無所忌憚,豈知皆是跳梁小醜罷了!


    “誰?!”


    “小心,敵襲!”


    主持囚籠陣法讓萬人往暫時沒有餘力兼顧其他,守衛此地的乃是鬼王宗甚少顯露人前的精銳好手。然而那些道行精深的好手,居然麵對來襲者的一人一劍生出無法阻擋之感,長劍所指,劍氣所向,竟是擋者皆靡!


    萬人往陡然一驚,循聲望去。


    道家蓮花冠冕之下,一雙眼眸沉凝如淵,神情堅毅如山。淩厲的劍光灼灼其華,劍氣閃爍之處,無物可擋,那意念之堅,仿佛千萬人當麵也無法違逆!


    萬人往霎時間有過片刻的恍惚——雖然氣質不同,可卻一樣的驚才絕豔,一樣的劍出如龍、一往無前!他幾乎以為又見到了曾經白衣瀟灑的豪邁之人。


    不過那一瞬極為短暫,仿佛根本沒有存在過一般。


    萬人往在看見來人之後,立刻知曉了對方的意圖,由來儒雅平和的臉龐之上掠過一絲憤怒之意!就好像受到了某種不可饒恕的背叛,讓他神情瞬間冷厲下來——


    “有勞先生出手,萬不可讓此人壞了大事!”


    黑暗中的某處傳來一個肅然之聲,迴道:“宗主寬心,且交給老夫罷。”


    來者,正是緊隨黃鳥之後的封亦!


    縱然知曉原本軌跡中發生過的事,可他還是被黃鳥如此“順利”地落入甕中大感意外。黃鳥這般生存無數年的神獸,自身天然有著對危險的敏銳直覺,似此威能盛大的陣法,不應該能瞞過它的直覺感知才是。


    可現實讓封亦措手不及,黃鳥居然毫無覺察地落入陷阱,如同凡俗尋常的野獸那般徒勞掙命。


    沒有時間給他猶豫!


    封亦速度分毫未減,借勢仗劍直入鬼王宗陣中,那些精銳好手竟連片刻遲滯也無法做到,皆被道道淩厲劍氣所傷,逼得無法近前!


    “伏龍鼎”布下的“囚籠陣”十分厲害,但它有個缺陷,便是對內不對外。


    相較於被困陣中的無處著力與無懈可擊,身處陣外,就有許多種破解之法。尤其“囚籠陣”困住的黃鳥不停地掙紮,導致萬人往無暇他顧,隻要封亦自己能衝過去破壞法陣完整性,為求活命的黃鳥便會不顧一切破陣而出!


    封亦一往無前的氣勢,撞上黑氣散去之後的鬼先生停滯下來。


    “小友,”鬼先生啞著嗓子,陰森地道,“此路不通,你且迴罷。否則,你可就走不了了!”


    封亦驚疑不定地看著他:“你是——”


    鬼先生嘶啞地笑了笑:“老夫無名小卒罷了。”


    封亦沒理會他的言語,而是仔細地感受了一下鬼先生晦暗難明的氣息,眸中精光一閃,篤定道:“原來你就是鬼先生!”鬼先生被一口道破身份,駭然一驚,隻聽封亦又自意味深長地輕笑道:“真是久仰大名了,‘鬼醫’閣下!”


    隨即,一聲唿嘯!


    有一道浩然劍氣自天際落下,沒入仙劍“天烽”的劍刃之上!


    霎時間,赤紅焰色因為極度高溫轉為白熾,周遭空氣都被那蒸騰的熱浪扭曲。劍氣墜落掀起一道無形的波浪,以封亦站立之地為中心,周遭數十丈範圍內好似被風暴席卷,地麵生生被刮去一層,所有花草苔蘚等一應植物盡數焦枯,灰燼隨著地麵一道被風暴卷走。


    劍起七劫,風雲變幻!


    鬼先生由來喜歡隱蔽在幽暗之處,沉默而深邃的黑暗讓他最為自在。然而麵對眼前這精妙、浩然而又充滿殺機的劍訣,他覺得自己像是被從黑暗的陰影中拖出,丟在了浩盛烈日之下曝曬。


    且這烈日並非遠在天穹,而是近在咫尺!


    素來沉默多智的鬼先生想不明白為什麽與他素未謀麵之人,會毫無顧忌地使出搏命絕殺,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被忌憚到何種程度。


    在麵對劍客毫不動搖的決絕劍意麵前,鬼先生修行多年的心境一瞬泛起波瀾。


    七劫斬龍決!


    一步一劍,一步一劫!


    鬼先生的遲疑,讓他再無把握麵對這決絕之劍,尤其是幾劍之後,那劍氣以無法理解的形勢愈發浩盛,好似前幾劍的威能都匯聚到後續劍招之中。


    那一瞬間,趨利避害的本能甚至快過了他的理智——鬼先生,讓步了!


    封亦威能最強的一劍,落在了鬼先生身後,銳不可擋的劍氣在地麵展開裂口,其勢摧枯拉朽地粉碎妄圖阻擋的兩個鬼王宗弟子,而後裂紋一直蔓延,直到那陣法下四道光幕的一角。


    那裏安放著一件配合“伏龍鼎”布置陣法的法器。


    劍氣餘力破開法器的保護,灰黑色的法器頓時立不住,往那到裂縫中跌落。原本穩固的“囚籠陣”,一瞬之間露出破綻!


    黃鳥驟得生機,瘋狂地攻擊那處破綻。


    萬人往竭力禦使“伏龍鼎”,臉龐神情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眼眸中閃爍著極度危險的光芒。然而,他的堅持並未能持久,失去陣法輔助,他相當於全然憑借自己的一身修為鎮壓黃鳥,如何能一直維係?


    “喝!”


    諸般思量在萬人往腦海中一瞬掠過,而後暴喝一聲,因為黃鳥攻擊而不斷震顫的“伏龍鼎”嗡地發出古老的轟鳴。隻見半空裏“伏龍鼎”急速旋轉,那鼎身之上的銘文一一顯化,憑空生成道道山川河流、日月星辰、鳥獸蟲魚等等天地萬象的虛影,氣勢恢宏浩盛,讓人望而生畏!


    嘡!


    巨鼎鎮下,如山川鎮嶽,黃鳥那龐大的身軀竟也在巨鼎鎮壓之下,悲鳴著伏地趴下。


    可隨即黃鳥便覺察到異樣,那一度讓它絕望的囚籠光幕,竟在巨鼎鎮壓之後轟然崩碎!


    黃鳥喜不自勝,連自己的傷勢也不顧,以渾身解數振翅而起,竟在眨眼之間便閃爍騰空,飛向自由的九霄蒼穹。


    巨鼎再鎮!


    靈光襲中黃鳥,伴隨著一聲慘唿,它的速度好似又快了幾分,眨眼便沒入天際雲端。


    萬人往徒唿奈何!


    借助“伏龍鼎”之力,他無懼黃鳥,甚至有極大的把握能將其鎮殺。可那前提在於對方不會逃竄,願意同他不死不休地纏鬥。很顯然,黃鳥明晰了二者之間的實力差距之後,根本不會多加停留。


    偏偏黃鳥的極速乃是一種天賦神通的存在,即便損傷其翅膀,也無法限製對方的速度。萬人往勝它容易,殺它也能做到,偏偏無法單憑一隻鼎就將其降伏捕捉!


    功虧一簣的盛怒之下,那懸在虛空的古鼎陡然一轉,方才相同意蘊的萬象虛影,化作一道恢弘的威能往封亦所在鎮壓而下!


    一鼎鎮下,封亦心中異感陡生,好似那瞬間天地萬物都在與他作對,要將他這“異類”生生鎮殺一般!


    護體屏障瞬間告破!


    以“離火之精”煉製的神劍“天烽”,也在古鼎靈光鎮壓之下光芒一暗——法寶興許沒有品階的差異,可使用法寶的人,道行卻有不小的差距,封亦在麵對那無處可逃的鎮壓神威時,方才驀地明悟:原來鬼王宗宗主的修為,竟不比青雲門掌教真人差多少!


    那可是“太清境”呐!


    封亦連退數步,渾身經脈劇震,無力地駐劍半跪。


    “宗主,”


    因為方才的失誤,以至於釀成這般無法收拾的局麵,鬼先生後悔不跌,須知他比萬人往都更看重“四靈血陣”,方才被其劍意影響心神這般失誤,在他看來當真是恥辱至極。


    黃鳥的脫困讓他一顆心幾乎沉入穀底,誰想萬人往如此果斷,接連兩次鎮殺,讓他霎時又看到希望,連忙飛身過去急道,“那黃鳥重傷,若此時立刻出發,老夫有四成把握能再度捕獲到它!”


    萬人往眸光一閃,頓時連封亦也顧不上:“請先生放手施為!”


    若按照他平日的心性,此事不管真假,他也會問一句“先生有何辦法”,用以維係兩方之間心照不宣的關係。


    可眼下情急萬分,萬人往也沒在顧及,鬼先生點了點頭,立時化為黑風飛身而去。萬人往伸手召迴“伏龍鼎”,冷冷地看了封亦一眼,寒聲道:“影堂隨我來,其餘之人留下,殺了他!”


    “唿!”


    望著飛身而去的數道身影,封亦感覺山嶽般的壓力頓去,臉龐之上後知後覺地淌下一層冷汗。


    萬人往的道行居然如此高深,的確匪夷所思!


    從他方才出手來看,那“伏龍鼎”的鎮殺神通,有著極為明顯的“天書”影子,顯然那手段脫胎於那本奇書的理念。


    按理說他這麽高深的修為,為何還要執著於追求“修羅之力”呢?隻是為了對付“誅仙劍陣”嗎?


    如果說是原本軌跡,封亦還可以理解他的想法——彼時萬人往早年喪妻,中年喪女,孑孓遺世,心神劇震之下一心尋求“四靈血陣”的邪力報仇,倒也正常。可是此世他與青雲門的仇怨,遠遠比不上原本軌跡,與天音寺的仇恨倒更深一些。


    在明知“四靈血陣”邪力難掌,而鬼先生心思叵測的情況下,他還是如此執著,又是為何呢?


    諸般思緒,隻是在他腦海中過了一遍,無暇深思,因為鬼王宗留下的那些精銳好手已然圍殺過來。


    封亦持劍而起,對於欲要取自己性命之人,他也沒有留手。


    激鬥之間,另一個疑惑湧上心中——眼前這些人,不是封亦的對手,哪怕他受傷不輕。他覺得,這一點自己知道,萬人往也應當清楚。如果方才是他再度出手一次,自己多半無法幸免。


    可他卻沒有出手。


    如今留下這些精銳好手白白殞命,難道隻是為了表明一個態度?


    天際傳來道道禦物破空的動靜,落後幾步的兩派同道在看見地麵的動靜之後,立時向著這邊急速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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