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有一大滴水珠落下,在地麵撞成晶亮的碎玉。


    仿佛是一個訊號,隻聽“劈裏啪嗒”雨水連綿成幕,霎時間大雨傾盆而落。風一吹,雨水順著撐開的窗戶,竟飄落在臨窗的客桌之上。


    桌邊圍坐五人,皆著齊整錦衣道袍,氣度超然。


    臨窗位置空著,原本是不欲遮擋眾人透過窗戶觀賞景致的心思,現在卻讓那些雨水肆無忌憚地飄入。臨窗位置下首,坐著個濃眉星目的青年,望一眼桌麵濺起的細碎水花,微微皺眉。


    “要換副座頭麽?”


    青年開口道。


    與他相對而坐,居於上首者,也是個輪廓分明的青年。不過此人氣度比其他人更為出眾,明明隻是靜靜地坐著,其他人的注意力都會不由自主地從各處匯聚,落到他的身上。


    他的膚色較之其他人略暗,不過是健康的小麥色,一雙眼睛最是引人,清朗目光中有著讓人沉迷的深邃與寧靜。最奇異的是此人雙鬢處,有兩縷顯眼銀白頭發,一並梳入道髻中去,為此人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


    “不必了,師兄。”他說道,袖袍一拂。


    同桌之人立時感覺到某種神秘韻律擴散而出,那原本隨著嘩啦落下的暴雨,而不斷飄飛的雨珠,竟在一股無形力道牽引下,偏離臨窗這桌。


    而他也放目望向窗外,大雨交織成雨幕,讓這本就陰沉之地籠上迷蒙霧紗。遠處讓人忌憚的兇險沼澤,也變得神秘而秀美。


    臨窗這處位置,倒變作了最佳的觀景之處。


    先前濃眉星目的青年見了他方才露的一手玄妙術法,臉上浮現好奇而不解的神情,道:“我還道是謠傳,沒想到你居然真的轉修新術,還是截然相反之道,不會事倍功半嗎?”


    他沉吟片刻,麵上露出淺笑。


    “等到你修為突破大境界,我再告訴你緣由吧。”


    修行一途,按部就班才能根基牢固,走得更遠,最忌諱的便是好高騖遠。哪怕是高深的修行至理,境界不到,貿然探尋反而會動搖心境,大損其修行。


    濃眉青年本是隨口一問,沒想到牽扯頗為深遠,遂釋然笑了笑,道:“無妨,我理解的。”


    他不再言語,而他對麵氣度過人的青年目光微動,轉到另一人身上。


    “江師兄,你的傷、沒事吧?”


    那江師兄臉上露出赧然之意,下意識動了一下臂膀,卻因此牽扯到傷口,疼得咧了咧嘴。不過卻沒叫苦,反而寬慰同桌其他幾個關切望來之人,道:“沒事,隻是皮外傷而已,有車師兄的靈丹妙藥,休息幾日便能恢複自如。”


    車師兄不苟言笑,隻是長著一張豐實圓臉,使得他並不會因為性情而顯得難以接觸。聽得江師兄自信滿滿的言語,他卻道:“話雖如此,卻不可大意。此地氣候如此潮濕,又有瘴毒遍地,若你傷口沾染了這些瘴毒濕氣,由此傷情惡化也未可知。”


    江師兄無奈道:“師兄,你就不能盼我點好嗎?偏要嚇我。”


    車師兄淡淡地道:“我所說都是實話,你不信,到時別來尋我便是。”那江師兄果然拗不過,立馬認輸。一桌之人皆笑,談笑之間,就著那窗外雨幕一麵飲著粗茶,一麵等候。


    此地,乃是大王村老舊的客棧。


    桌前一眾,也正是青雲門封亦一脈五人。


    長途跋涉之後,青雲門一行匯合天音寺僧眾,在今日剛剛趕到死亡沼澤。乍一到達,便撞見一隊魔教人馬,激烈鬥法瞬間爆發。魔教勢弱,敵不過兩大正道宗門的聯手剿殺,遁入沼澤中去了。


    天音寺僧眾以及青雲門大竹峰、小竹峰兩派追了出去。


    朝陽峰與風迴峰卻留了下來。方才鬥法的主力乃是這兩脈人馬,激鬥中各有損傷,加上封亦見到沼澤霧重,料定此次追殺多半無疾而終,便以先安頓傷員為上。


    未入大王村,先自激鬥一場,許多別有用心之人大為震撼。


    等到封亦一行步入村中,許多身份敏感的邪魔之人,要麽收斂脾性隱藏身份,要麽也跟隨那一隊魔教人馬自行奔入了沼澤之中。


    可即便如此,村中老舊客棧中依然人滿如患。


    稀世珍寶現世的吸引力巨大,那些或中立或偏向正派的宗門,在見到封亦一行步入客棧,不僅沒有滿心歡喜,反而生出隱隱地忌憚與疏離。


    封亦對此並不在乎,不過楚譽宏、曾書書他們,則有些心緒複雜。


    在這客棧靠裏麵,有一桌頗為特殊的客人。


    那一行七八人,竟都是妙齡美貌的女子,個個麵若桃花、唇若塗朱。其中有一個鵝黃衣衫的女子最是出眾,舉手投足之間韻味流轉、嫵媚天成,引得許多家定力不佳者頻頻矚目。


    客棧中有些人認出了對方的來曆,頗為忌憚,卻也沒有聲張。更多的則沒有認出她們的身份,單純因為對方的出眾麵貌而關注。


    “師姐,這些青雲門之人好生霸道,我們要不要出手?”


    鵝黃衣衫的女子飲了一口村釀,眉頭皺起,麵露不虞,也不知是因為村釀粗糙,還是那同桌女子的話讓她不悅。


    “說什麽蠢話!”她冷淡地瞥了對方一眼,沒好氣地道,“你以為對方沒有覺察到我們的身份嗎?哼,從他們一踏入客棧起,就已經注意到我們了,你還妄想借此偷襲,實在是可笑!”


    那女子臉色一變,沒想到自己犯了如此巨大的謬誤,俏臉一陣白一陣紅,同時也有些後怕。她們宗門的功法重視身法,攻勢淩厲,講究出其不意、一擊必殺。因此隱藏自身極為重要。


    若是在出手前被人洞悉殺意,借此布局,她們沒有防備之下極易被反製,從而送了性命。


    那女子也是先入為主錯判了形勢,冷靜之後迴想,果然覺察到異樣之處。


    可這又讓她十分疑惑:“師姐,那他們為什麽沒有動手?方才對付魏老六,他們可一點也沒留情啊。”


    鵝黃衣衫女子微歎口氣,輕聲解釋道:“你別隻在我們聖教的立場,也設身處地站在他們的角度看一看。”那女子本身也頗為機敏,細細地思索片刻,驀地恍然,道:“是因為我們在大王村中之故?!”


    鵝黃衣衫女子點點頭:“沒錯。魏老六那些家夥囂張慣了,在村外橫行多日。為減少異寶的爭奪對手,那些近日趕來的修真之士但凡勢單力孤,便會被他們或驅趕或殺戮,誰料近日一頭撞在鐵板上,碰了個頭破血流。”


    “青雲門和天音寺之人,之所以雷厲風行施以辣手,便是因為魏老六他們身處村外,鬥法再激烈也不會波及到凡俗之人。我們則不同,那兩桌青雲門人便是想動手,也得顧及村中無辜的百姓。”


    那女子沒想到竟隻是如此簡單的緣由,臉上神情有些古怪,頭一迴覺得正道之人迂腐原則也極有可取之處。


    “師姐,那我們隻要呆在大王村,便一直安然無恙咯?”


    另一個年紀略輕的女子插嘴說道。


    鵝黃衣衫女子美目婉轉,白了她一眼:“做夢吧你!他們眼下投鼠忌器,隻是因為人手不夠,無法控製局勢而已。等到先前追入沼澤的隊伍迴返,他們便會徑直動手了。”


    年輕女子愣住:“啊?”


    鵝黃女子歎道:“所以啊,你們一個個的快些吃吧。若沒有這一場雨,他們為了追擊魏老六,興許會追得深入一些。可如今雨下得這麽大,再加上沼澤濃霧,魏老六恐怕很快就能擺脫追擊,青雲門、天音寺那些人也便會立刻迴來了。”


    經她這般一說,同桌幾人這才意識到危險。


    一個個花容色變,哪裏還有用餐的心思?何況終年來不了幾個客人的老舊客棧,能做出什麽珍饈美味?各自相視之下,去意頓生。於是在客棧眾多人員,因為青雲門、天音寺的到來而心思繁複時,於某個不起眼的瞬間悄然無聲地離開了客棧。


    唯有端坐飲茶的封亦,在對方起身之際以餘光望了一眼。


    “咦,嗬嗬。”他輕聲自語道,“倒是警覺,罷了。”


    楚譽宏修為在封亦之外最高,也有所覺察地望了一眼,卻隻看到方才圍坐美貌女子的那桌人去樓空,頓時心中一動:“怎麽了,是不是那些人——”


    封亦點點頭:“應該是‘合歡派’之人。”


    楚譽宏與同桌其他人齊齊一驚,楚譽宏更是神情凜然,皺眉道:“‘合歡派’的妖女可不比尋常,我們不追出去麽?”


    封亦平靜地道:“來不及了。大王村有這麽多村民,我們不好動手,再加上這場大雨以及沼澤濃霧,追不上的。”


    眾人一陣沉默。


    徐明卻忽地笑道:“其實也沒關係,不過這些人往哪兒躲,最後總會聚到那異寶出世之地去,我們還有機會。”


    楚譽宏也釋然笑道:“師弟說得不錯,倒也不必急於一時。”


    封亦沒有多言,隻是靜靜地望著窗外的大雨。


    死亡沼澤下雨的時間很多,這場大雨更是猶如天河泄漏,雨勢不僅沒有減緩,反而越來越大。要在這樣的天氣追蹤到交換的魔教中人,幾乎沒有什麽可能,故此封亦料定天音寺與青雲同門應該已經放棄迴返。


    封亦此行,除魔衛道於他並非首位。


    在他的心中,“天帝寶庫”現世有兩件極為重要的事情,必須竭力做到——其一,阻斷鬼王萬人往捕獲神獸黃鳥。“四靈血陣”缺一不可,隻要能橫加幹擾,使其捕獲黃鳥失敗,那麽對方尋求“修羅之力”的進展便會推遲,甚至斬斷。


    前次南疆行,巧合之下帶迴了高山部族的聖物。


    根據原本軌跡的訊息,那應是屬於鎮魔古洞“獸神”軀體骨骼的一部分,失去了這一部分,巫妖再想複活“獸神”絕無可能。隻要自己將朝陽峰上的那件聖物看守住,“獸神”複蘇之期便會無限推延。


    若再順利阻撓“四靈血陣”的誕生,原本世界的兩場滅世劫難便得以消弭,封亦也能為青雲門威壓天下而爭取寶貴的時間。


    至於上古魔門“陰傀宗”,封亦並未小覷,但也隻認為是與鬼王宗、萬毒門這般相當的一個邪魔宗門罷了。而且從探查到的起源來看,“陰傀宗”與如今的“蠻荒聖殿”一係,並不是出自同一傳承。


    隻怕對方與“蠻荒”係聖教宗門都會有不小的衝突,所以封亦重視卻不畏怯。


    此外其二,便是為“天帝寶庫”了。封亦最看重的《天書》第三卷,便銘刻在寶庫之中,他對此勢在必得!


    封亦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修行上天資過人,但與本門那位青葉祖師相比有所差距。想要做到威伏天下,實現自己的抱負,封亦必須讓自己的修為達到一個人所難及的層級,這便離不了《天書》的助臂。


    而且除此之外,“天帝寶庫”裏還有一件對異獸無比珍貴的神物,連神獸黃鳥與上古遺種黑水玄蛇都極為看重,可知其稀世罕見。


    原本軌跡中,那件神物被張小凡攜帶的靈猴小灰無意吞服。


    但這一世,張小凡沒再顛沛流離,自也沒有隨時隨地帶著小灰。他雖從曾書書、封亦兩人處知道了小灰的不凡,卻沒想過要利用對方的神通戰力,因此這一世,小灰仍是大竹峰上頑劣自在的靈猴,與那大黃狗終日禍亂一方,攪得峰上雞飛狗跳,滿是快活的氣息。


    封亦帶上陶矢,便是為那神物。


    陶矢血脈比起小灰分毫不差,潛力非凡,若能服下那件神物,想來可以激發自身血脈傳承,更快地成長起來。


    想到這裏,封亦小腿驀地撞上一物。


    他低頭看去,原來正是酣睡的黑白萌物。先前她趴在地上睡得香甜,這會兒正翻了個身,擠到封亦腳邊,四仰八叉那般仰躺著,短腿無意識地蹬了兩下,縱然外邊風雨交加,雨聲嘈雜,她也沒有半點醒轉的意思。


    封亦為之失笑,也不由有些羨慕她終日沒心沒肺的模樣。


    仿佛不管發生何事,隻要有得吃、有得睡,人生便已然足矣。正自感慨間,忽地聽得客棧裏一陣喧鬧,封亦迴過神來,便見客棧大門洞開,法相等天音寺僧眾以及大竹峰、小竹峰的同門已然迴返。


    封亦拋開心思,起身與眾人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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